36.

  “现在来谈谈大家真正关心的问题吧。”松田阵平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不算用力,但在咖啡厅相对安静的包厢内仍旧清晰到有些突兀。

  负责了刚刚的开场寒暄的萩原研二无奈地摇摇头叹气,但也没有打断幼驯染的意思。

  组织的事情告一段落,新闻播报着被人们忽视的内容,日常的生活就像是并没有被打扰到一样继续着。咖啡厅内放着古典音乐,包厢的帘子落下来,遮挡住来自往来的客人们与侍应生的视线。

  坐在两人对面的降谷零表情平静地看着他们,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接过了话:“这件事情并不是我能够干预的。”

  “兰吉特.斯瓦洛在两年前就开始和官方机构接触、并且帮助我们取得组织的实验部门相关资料了,”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相比起平时说话、语速快了一点,“他目前仍旧是重要证人。”

  降谷零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但是在这段时间的合作中萩原研二已经足够熟悉他的性格,稍微察觉到了一点这位演技高超的卧底隐藏于面具之下的些许“不愉快”。

  萩原研二眨眨眼睛:“……那么,他以后也会以戴罪立功的名义参与到需要他这类人才的科研项目中去,对吗?”

  松田阵平就没有他这么委婉了:“哈,FBI那群家伙。”

  松田和萩原都是特意换上了正装来和降谷零谈事情的。清扫组织的相关事务仍在收尾中,作为公安的降谷零忙得像个陀螺,并不容易找到时间和他们面谈——事实上如果不是涉及兰吉特,他们两个也不会主动出现在降谷零面前。

  ——虽然还在组织中通力合作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就挺不错的,降谷零也知道他们两个身不由己的情况,但是“战争”结束后最好还是别拿情谊作为底牌。做过了错误的事情就是做过了,立场和信念不会因为所谓的情感而动摇。

  “……既然你们知道,真正能决定那个家伙的下场的人在FBI那边,那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们,”降谷零往后靠上沙发卡座后背,双手环抱在胸前,声音压低,“看在这几年的合作和一些高层的决定的份儿上,我们已经做出让步了。”

  “你们?”萩原饶有兴致的样子,“你的意思是,公安其实知道我和松田的事情,只是出于上层的压力没有办法执行决定?”

  降谷零没回答,只是看了一眼他们两人。

  沉闷的安静就像水一样漫上胸膛。

  “我还以为你会是那种铁面无私、准备把我们都立刻送进监狱的类型呢,金发大老师,”过了一会儿后松田阵平语气嘲讽地呛声道,“所以呢?我觉得这个原因并不足以让你们全都对我和萩原的情况保持沉默。”

  他们两个人现在除了世理前期的准备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好拿捏的地方——世理再怎么力求做好准备,也多少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地方,再加上她会下意识地避开某些过于违背人类普遍认同的道德底线的行为,可操作的空间不多。如果公安一定要定他们两个的罪、并且提出不平等要求,他们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

  所以,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脱离组织之后可以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只是为了不让世理更加焦虑,他们从来没阻止过她试图把他们从官方组织那边摘出来。这就是残酷的现实——世理那边的准备再充分,都抵不过高层的一句话。

  松田和萩原两人一直都觉得他们两个再怎么幸运,也会被监视至少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很奇怪,各国官方组织就好像忽然统一观点,决定放过他们了。

  降谷零依然保持沉默。

  金发青年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但萩原总觉得有什么他没注意到的意外事件正在发生。

  “我知道的不多,而且事关各方,很多事情并不能摆在明面上讲,”最后他这么说,语气莫名地低沉下去些许,“而且我也是需要被重点观察的人之一,近期才被允许自由活动的。”

  金发的公安闭了闭眼睛:“……你们上一次和世理联系是什么时候?”

  为什么问题突然回到了世理身上?松田阵平皱了皱眉,他和萩原来这里是希望能提出条件、让兰吉特这个混蛋也付出应有的代价,和世理有什么关系……

  紧接着他想到了什么。

  松田阵平猛地站起身。

  37.

  松田世理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

  棕发的青年穿着一身她熟悉且恐惧的白色长衫,就像是来查房的普通医生一样对她笑,深棕色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好久不见,松田小姐。”

  ……世理说不出话来。

  兰吉特不觉得她不说话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只是笑着看着她,就像是打量着一件未完成的艺术品一样,带着些许挑剔和思索上下打量着她。

  “你应该没有接受太多次手术吧,”他缓步靠近,“这段时间忙着处理和FBI那边的谈判,我有些顾不上先把你带走了。希望医生们没有破坏太多我精心雕琢过的地方。”

  眼前这位、既在她走入绝境的时候拉了她一把、又最终将她推入绝境的科学家向她语气愉悦地讲述着自己与官方组织的交易——总结下来并不困难,兰吉特从很早、从自己与组织的研究方向产生分歧的时候就开始为自己寻找退路,最终他作为污点证人提供证据、并在结束后参加其他科研项目,而官方组织则提供保护。

  “我怎么会抛下你呢,”兰吉特面带微笑望向世理,语气轻柔,“我想,关于组织覆灭后你们要何去何从,你和你的兄长一定很苦恼……这是我的诚意。”

  世理怔怔地看着他。

  数天前她睁开眼睛,看见白得有些刺目的天花板和床边正在打瞌睡的松田阵平时,有一瞬间以为,这个长达二十年的噩梦好像就要结束了。琴酒的刑讯给她带来了几乎不可逆的影响,但幸运的是如果恢复得好的话她还能站起来、灵活地运用十指、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那个炸.弹没有启动,她也被救下来了——这几乎就像是某种结束与开始的象征。

  ……这一场噩梦真的结束了吗?

  世理只是看着兰吉特,眼中几乎流露出幼童一样的茫然无措。

  而兰吉特笑着望着她。

  兰吉特所说的话语中隐含的逻辑不难理解,无非就是她作为一个不被日本公安承认的潜入搜查官,只能作为组织成员被通缉——因为她不希望诸伏景光上报自己的亲人朋友的存在,诸伏景光无法为她作证,更何况请诸伏景光证明她提供过帮助只会反而害诸伏景光陷入麻烦。而且,当年的那场交易并不能算是真正达成,立场不会受到情感左右。

  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他们最好的结局也是和官方合作,接受监管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是终身。兰吉特提出的“诚意”则给了她新的选择——如果她愿意接受兰吉特的条件,自愿继续做他的实验体,那么官方组织或许会对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的存在保持沉默。

  这是很有可能的,她知道松田与萩原和自己的两位同期关系不错,有他们作为担保的话,松田和萩原也许真的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去。

  世理只觉得自己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这个结局不错,她想要的一切都达成了,只是她只能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中度过余生。虽然兰吉特疯狂,但作为研究人员,他一定不会轻易让她死。只要她还没有死,或许就还有其他可能性。

  ……但是真的要这样做吗?就这样答应他?世理听见自己耳边有人这样问。那个声音让她感到熟悉,但又带着陌生的冷漠感。

  那声音问,你就这样把自己的人生变成一团乱麻,活像个毫无尊严与底线的工具、只为了目的活着的尸体。这真的是你想要的人生吗?

  你的人生呢?

  世理动了动嘴唇,在心里无声地重复了一边这句话——那我的人生呢?

  而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就像是要和前者作对一样,熟悉而充满她不喜欢的尖锐的恶意。那声音有些癫狂地放声大笑,声音就像是一条饱蘸着冰水的毛巾从玻璃上擦过——你还有什么人生呢?

  你还有什么人生呢?那声音笑,说,你以为只要还活着就能够有无限可能吗?你以为你还能有机会让自己达成目的后、放下执着了一辈子的东西、变成一个正常人吗?看看你自己,你的身体已经离正常与健康这两个词语十分遥远,你的精神也再也离不开药物的控制。执念消失之后,你除了茫然之外不会感受到一丝喜悦,实验夺走你的未来,药物消解你的过去,痛苦占据了你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你在期待着什么呢?

  世理只觉得自己慢慢地变得僵硬,她无声地重复道——我在期待什么……?

  她有些艰难地思考着,思维像是机械内部生锈的齿轮——她从小时候到现在都是为了目的而活着,但这个目的从她见到松田阵平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存在了。世理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为了要活下去而给自己找了个目标,并不是真的对兄长情感深厚,后来的一切行动也只是因为这么多年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行动模式。

  在组织里的七年中她就这样用这种逃避的方式麻痹自己,不去面对那个对于她来说太过难以接受的现实——她的人生早就被自己毁掉了。

  所以松田世理从不考虑未来会如何。

  而兰吉特站在她面前,笑着、询问她是否接受这个条件。

  她应该接受吗?世理缓慢地眨眨眼睛。

  兰吉特大可以毁约,如果她成为实验体之后对方再次向高层提出要求,要松田阵平也加入实验,她没有任何办法阻止。接受条件甚至无法保证她这个飘在空中的目的能够实现。

  那么,她应该不接受吗……?她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呢。世理迟缓地看向自己的双手、身体、被子下的双腿。事实上,她连不接受的余地都没有。

  或许人们在遇到了这样绝望的情景时会崩溃、会哭喊,而世理没有太多感觉。事实上她并不知道应该怎样发泄自己的崩溃,她只感觉到从心底蔓延出来的……麻木。

  松田世理思考着,她要如何选择呢?

  ……如果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完完全全只为自己考虑的选择的话?

  38.

  松田阵平赶到医院的时候,医院那边却说松田世理已经在昨天晚上办理了转院了。

  “是一位棕色头发的先生来接她的,”护士小姐这样说,“他提供了交接手续、证明和相关文件,所以我们也同意了这次转院申请。”

  理所当然的,文件上的那一所医院负责接收世理的医院并没有接收过这样一位病人的记录。

  被松田阵平一个顺手拽出来的降谷零也难得沉下了脸色——他对松田世理的观感复杂,但是平心而论,世理这些年来并没有主动做出过任何触碰他们的底线的事情,在和景光没有达成交易的情况下也没有为难他们,甚至会打掩护递情报、没有接受过卧底训练,但刑讯中也没有说出他们的名字……

  如果可能的话,他不希望当年那个在警校里时还会挥舞着拳头、说着人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的家伙就这么成为了牺牲品。

  坐在汽车的驾驶座上、正抱着笔记本电脑敲击键盘的萩原研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扭头看向副驾驶座上的松田阵平:“你给世理的那个炸.弹.装.置呢?”

  松田阵平皱了皱眉:“我还没收走。当时她手攥得太紧了,醒了过后我担心刺激到她、也怕她遇到危险身边没有武器,就一直没拿走。”

  降谷零疑惑地探出头:“什么装置?”

  松田简洁道:“世理说她害怕再经历一次刑讯,让我给她做一个可以贴身装备的炸.弹,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她想死得不要太痛苦。我同意了,但是加了定位装置和延迟起爆,只要她准备起.爆,我们就能收到位置信息。”

  关于这个装置,他和自家妹妹谈论了很久,最终双方各退一步——世理可以选择准备起.爆,按下这个按键之后,炸.弹会在半个小时之后被引爆,而松田阵平这边会收到信息,如果他处于无法帮助世理的情形中或者无法赶到,他会按下另一个开关——真正引爆的开关在他手里。

  所以他们兄妹二人最终相互承诺,不到最后一刻,不能使用这个装置。也正是因为这个装置中的定位信息,决战之时世理才能被成功地救下来。

  萩原把电脑屏幕转了过来。

  “……定位传过来了,”他沉声说,“世理应该算过延迟起爆的时间和我们可能在的位置了,她现在在往海边走,半个小时内我们可能赶不过去。”

  松田没有说话,把笔记本电脑从萩原手里接了过来,看了一眼降谷零。这些年来的合作经验让降谷立刻坐回了后座上,动作迅速地扣上安全带。

  萩原研二双手握上方向盘。

  39.

  ……这次应该就是真正的结束了吧。松田世理有些踉跄地拖着行动不便的双腿走在夜色的海边,或者说,走在夜晚时分的海边的悬崖上。

  她刚刚来到这里时,天边尚且还有一丝丝蓝色与紫色混杂的余晖,此时天色已经沉底暗了下来,冷冽的海风带着咸腥而潮湿的气息撕扯走指尖的最后一点温度。

  事实上她不太清楚刚刚都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就像是小学生被同学泼了一盆水时那样,她只记得自己最后选择了跟着兰吉特一起走,往后的记忆都模糊不清,就好像她是个旁观者,路过这段记忆,然后离开了。

  兰吉特是活着还是死了?

  她记得自己有收集过足以给兰吉特定罪的证据,只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些证据本身就是非法的,但并不是不能使用。

  她用的是这个方案吗?

  还是她终于跨出最后一步、彻底成为了自己最痛恨的人的一员?

  无论是哪一种,好像都不是很好。世理不觉得自己能够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了,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她此生学习到的道理之中,最为有用的一条就是,人的忍耐能力实际上应该是没有极限的,说着再忍一忍,就能真的慢慢地接受所有,无论多么痛苦。

  深蓝的夜空与藏蓝色的大海共同延伸向远方、直到交汇为一体。世理只觉得自己的心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就好像终于放下了这么多的痛苦和挣扎,也不再会因为感受到的善意而眼眶酸涩。她身上只穿着蓝色的住院病号装,披着一件不知道从哪里哪来的黑色长外套,赤着脚走,却并不感觉寒冷。

  ……这是释然吗?

  但她并不感到轻松。

  松田世理想不明白,但也不打算花费自己本就剩余不多的精力细究。她回想起自己先前在火场之中时的举动,思索着此时是否要向亲人朋友告别。

  手机还有电量,冷白的光线映着她惨白的脸色。世理打开通讯录一个一个翻过去——警校时认识的诸伏景光、降谷零和伊达航,组织中的代号成员们,松田阵平,萩原研二……很快就到了头。

  迟疑片刻之后世理把界面调回拨号盘,不暇思索地输入了一串号码之后停顿许久——她也不知道具体是多久,只是觉得很久、久到她的手都有些失去知觉了——按下了拨通的按键。

  电话响了几声之后接通了,一个沙哑而带着倦意的男声问:“……谁?”

  世理张了张嘴,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父亲。”

  听见自己的声音之后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既干涩又嘶哑,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紫色、蓝色与黑色混合着从天幕上落下来,像一幅未完成的油画。电话那头沉默着,就像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保持电话接通状态,听着她这一头呼啸的风声。

  “……父亲,”她有些艰难地开口,几乎是像是在努力地抵抗着什么一样咬着牙说话,“我的任务结束了。”

  “嗯。”松田丈太郎回答道。世理已经七年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自从她进入组织之后她就再也没和父亲有过任何交流,做出父女之间早已决裂的样子,只是暗中仍然保持着一定的频率给父亲汇款。或许松田丈太郎就是通过这一点来确认她是否还活着。

  “……但是我马上就要被派到国外去了,”她拼命从自己的嗓子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眼睛却开始忍不住地感到涩意,泪水有些不受控制地上涌,几乎打断她的讲述,“接下来、也会和这些年一样。”

  海鸥鸣叫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不过我找到我哥了,”她试图笑一笑,想要说“你看,我做到了你们都放弃的事情”了,所找不出一丝喜悦,“也许他处理完这边的事情之后,会去看你,你记得给他开门。”

  “嗯。”松田丈太郎还是这样简短地回应她的话,和从小到大都没太大不同。

  接着她找不出太多的话,于是只能和电话的另一头一起沉默下来。海风几乎掀走她胡乱披在身上的外套,让她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于是她在悬崖边就地坐下,小腿吊在崖壁旁一晃一晃。

  松田丈太郎没有说话。

  夜色越来越沉,光线被吞噬,身后的盘山公路上没有车辆来往,除了风声之外没有其他声音。

  风声停息的那一刻,世理听见自己压抑的抽泣声。

  “……父亲,”她一边不受控制地抽气,一边断断续续地提问道,“我是不是、做了错误的事情?”

  “我要怎么办?我该怎么做?”她听见自己近乎崩溃破碎的声音,几乎是用喊的方式在对电话那一头说话,“为什么……为什么?”

  电话那头的松田丈太郎深吸了一口气。

  世理没有听见这一细微的变化,她只是遵循情绪的本能在落泪——事实上她的反应并不剧烈,松田丈太郎那头听到的并不是什么歇斯底里的嘶喊,而更像是小孩子不敢放出声音的隐忍的哭泣。

  和小时候被同学欺负了的反应一模一样。

  夜色带走白天的嘈杂,海浪翻涌的声音从悬崖底传来,像是某种温柔的摇篮曲。

  沉默许久之后松田丈太郎轻轻叹了口气,说:“……对不起。”

  就好像这句话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一样。松田丈太郎的声音很轻,但说得很郑重,他说完之后又重复了一遍,说,对不起。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莫名地让松田世理的心情平复了下来。

  或许她这一生、从头到尾都在等待这句话,等待着来自父亲的一句道歉,让她能够彻底放下童年时就定下的那个不合理且偏执的目标,让她能够接受自己已经偏离正常太远的人生,让她终于感到……释然。

  松田世理一面止不住地抽泣,一面又感觉自己的心情变得明朗起来,这让她就想要笑起来。海风变得温暖起来,就好像一个拥抱一样。

  “……我不原谅你,”她听见自己一边笑起来,一边这样说,“我一直到今天才意识到,我等你的道歉等了这么多年,等了一辈子,现在我等到了——谢谢,我等到了,但是我不原谅你。我当了一辈子的好学生、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毁在了为他人的人生铺路上,现在我要任性一次。”

  她听见身后忽远忽近的鸣笛声和呼喊声,好像是谁在喊她的名字——不过那不重要了。松田世理此刻发自内心地感到一种平静而温和的喜悦与释然。

  她说,谢谢,但是我决定不原谅你。然后挂断电话,向前倒去。

  40.

  早春里的晴天。风仍然带着些许凉意滑过街角店铺门前的风铃,发出清脆的乐音。松田阵平抱着手中的快递盒子绕过一群戴着小黄帽的小学生后继续向前走去。

  尽管此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世理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他在想起那个夜晚的时候仍然会感觉心有余悸——松田阵平以为自己在组织中长大,这些年来早就已经不会因为他人的死而感到太过痛苦,这是他们的生存方式。

  但是他记得那天世理的表情——他从未在自家妹妹脸上看到这样毫无阴霾、带着释然与欢欣的笑容,但那笑容却又让他感到恐惧。

  手机落入水中的声音拽回了他的理智——松田阵平这才意识到他大半个人都探出了悬崖,手紧紧地拽着世理的左手手腕。萩原研二和降谷零一边一个抓住他的脚踝,把他拖回生者的世界。

  松田阵平很难描述他当时的心情,当萩原研二扶着世理、降谷零举着手电筒给他打光、他亲自动手停止世理身上的起.爆装置时,他的手仍旧很稳,但他无法形容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只记得自己不敢去看世理的表情。

  那天萩原拉着他聊天聊到天亮,大概是担心他的状态。松田阵平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收下了幼驯染的好意,却又始终说不出话来。

  往后的生活就像是被开启了加速模式一样忙碌,要解决他们的身份问题、要解决兰吉特那件事情、要解决很多问题。世理自从再次醒过来之后就没有说过话,对外界没有太多反应,但总有办法的。

  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他这样坚信着。

  今天的快递盒不应该这么沉才对。松田阵平上楼的时候稍微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盒子——他只是买了些机械零部件,而这个盒子的重量和他的预估并不相符。但可以肯定的是,里面并不是他熟悉的爆.炸装置。

  打开门后松田没有立刻往客厅走。世理这个时候大概正待在卧室里或者封了窗户的阳台上晒太阳,他停在玄关,从一旁的抽屉里摸出一把折叠刀,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度,划开了胶带封边——

  一条黑影窜了出来,直直地往房间里冲。

  松田阵平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就要去把这个黑色不明物体抓住,但这个小东西相当机灵地避开了他的手,一溜烟跑没了影。

  怎么会是个活的啊!

  松田把手里的盒子和小刀一放就追过去。

  世理正坐着轮椅,在阳台上发呆。和以往不同的是,她的腿上多了一团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这团毛茸茸抖了抖身子,露出一对尖尖的耳朵。

  猫?

  松田阵平满头问号地看着这只黑猫相当自来熟地蹭上了自家妹妹,几乎是得寸进尺地用后腿站立起来,前爪攀上世理的肩膀,毛茸茸的猫头在世理脸侧蹭来蹭去,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世理有些僵硬地伸出手,却又不敢直接抚摸它的背脊,而猫发现了这一点后快乐地贴了过去。

  松田阵平只觉得自己的疑惑都要实体化了:“……世理?”

  世理转过头去看他。猫也抬起头来看他。松田世理这才发现这只黑猫有一对海蓝色的眼睛。两双蓝眼睛一齐看向他,世理脸上带着些许茫然,而猫——松田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感觉这只猫的脸上也有表情——看起来相当开心。

  早春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到一人一猫两人身上,给她和它的身上都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松田阵平被这一有些怪异但分外和谐的情景搞得有些发懵,却又觉得有些好笑。

  于是他轻声笑起来,走过去连猫带妹妹一起拥抱。

  猫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抖了抖尖尖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