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锁的声音对风暮染来说似乎尤为陌生, 好不容易在白炽灯的连日照射下睡着,被这样的声音吵醒,他只是麻木地翻了个身, 蜷缩着身体, 将头埋在手臂间。
“阿染……”
声音很熟悉, 听了整整20年,从语气语调里他能分析出所有的情绪来。
愧疚中带着疼惜, 自责却又给自己找了开脱的理由,因此还掺杂了一些固执己见的执拗, 即使他都这样了, 这个人也丝毫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反而会觉得这都是矫正“心理疾病”必要的过程。
甚至那呼之欲出的想知道或者验证一下改造结果的迫切更让他窒息。
见他这样,对方的话音再次响起。
“阿染,是妈妈呀, 妈妈来看你了。”
甚至都不是为了带他走, 只是来看看他。看什么呢?看看他的改造成果, 看看有没有如她所愿再一次变回那个乖巧听话的孩子。
有没有灵魂不总要, 她只是需要一个用起来顺手的提线木偶。
“阿染,你跟妈妈说说话呀。”
带着哭腔的声音让他心里涌起一阵没有由来的烦躁, 这些天即使是疯狂发泄过后依然觉得意犹未尽的憋闷终于像是找到了突破口, 疯狂地撞击着他拼命压制的那道阀门。毕竟他是个不喜欢发脾气,不喜欢把自己搞得歇斯底里狼狈不堪的人。
“妈妈这也是为了你好, 你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呀, 不能因为这一件事毁了你啊……”
风暮染终于翻起身来, 红着眼睛大失所望地看向面前将自己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女人, 从她的瞳孔倒影中看到疯子一般的自己。
“你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那你现在好好看看, 我好吗?这是你满意的样子吗?”风暮染指着自己,声嘶力竭地控诉道,“毁了我的不是哪件事,分明就是你!我现在这样,还像一个正常的人类吗?是你!就是因为你,我才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你非但没有一丝悔恨,反倒觉得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哈哈哈,太可笑了……”
话音被哽在喉咙里,激烈的情绪,让他的气息变得紊乱,因此猛烈地咳嗽起来。他结满了血痂的手再一次毫无知觉地用力抓挠着地面,鲜血再一次从新的创口涌了出来,这些微末的疼痛竟然让他心里稍微痛快了一些。
花寻之连忙上前扶住撑在地上咳得脖颈通红的风暮染,想握住他的手,阻止他的自残行为,却被一把推倒。
“滚!滚啊!”
花寻之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暴跳如雷的风暮染,不可置信道:“阿染,你怎么……”
花寻之虽然及时掐断了话头,但是风暮染依旧但从她不可思议的表情就能猜到她后面的话。
他突然笑了起来,可是眼角的泪却一滴一滴掉落在他沾满血渍的衣服上,迅速晕开。
“我怎么变成了这样?”风暮染用一种近乎万念俱灰的眼神看着她,“变成一个形容疯魔的精神病,变成一个可笑至极的垃圾,变成一个丝毫没有尊严没有风度的疯子……”
“是呀,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你告诉我,我到底为什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支离破碎的话语从他哽咽的喉咙里出来,像极了他手上新伤旧伤叠加在一起的血痂,光是听着他颤抖的声音,看着他无限哀伤的表情就觉得好疼。
“你以为我想吗?从小我就比别的孩子听话,考试永远第一名,学什么都别的孩子快……我很清楚你是个在这方面很有虚荣心的人,你和别人比不过丈夫,只能在比孩子上变本加厉。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地成为别人难以企及,值得你炫耀的小孩。我在尽力弥补着你的遗憾,希望能尽我所能让你的人生尽量完整……可是你却要毁了我……”
风暮染双手蒙着脸抽泣了一会儿,这些天……不,不止,从小一直憋在心里压抑着的情绪顷刻间一泻千里,抽泣渐渐变成了失声痛哭,但是因为连日的精神折磨,他的体力很快就透支了,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花寻之从来没见过他哭得这般难过,也跟着哭了起来,想起曾经的种种,只觉心里疼得厉害。
她和丈夫很早就因为感情不和离婚了,她又是个极其要强的女人。风暮染是她一手带大,这孩子从小就特别懂事,从来没有让她操过心,甚至从另一面弥补了她婚姻的短处。
“对不起,阿染,真的对不起,妈妈只是希望你能够好好生活,过正常人的生活……”
“什么是正常人的生活?”他平躺在地面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刺眼的白炽灯,“你是以所谓的‘正常人’的立场来审判我吗?就因为我喜欢男人,你就武断地将我评判为‘不正常’类别。大家都是同样的物种,都是人类,属于真核生物总界,动物界,脊索动物门,哺乳纲,灵长目,人科……”
“你凭什么以自己的准则来衡量我的属性?又有什么权限评判我的对错?你是我的母亲,这没有错,你可以行使作为母亲的抚养、教育、保护子女的义务和享受被赡养扶助、教育子女的权利。但是你没有对我人类本质上的定义权利。”
“‘正常’这个词太过宽泛,‘不正常’也是,只不过是一些自以为是的人类为了肯定自己,否定和自己相悖的人的说辞罢了。”
“哈,人类的劣根性吗?”风暮染苦笑一声,一颗眼泪从眼角钻进了鬓角的头发中,“喜欢扎堆,喜欢执法,喜欢共沉沦,喜欢所有人和自己一样平庸,不喜欢冒头的钉子,只要和自己不一样,只要与众不同就会被抨击,甚至被消除。”
“我累了,你走吧……”风暮染将手臂轻轻搭在额头上,刺眼的灯光依旧在头顶照得他很不舒服,于是他便翻了个身,继续缩成一团。
花寻之心痛地看了他良久,又将目光投向墙面,四面墙,基本上每一面都被画上了大片涂鸦,红褐色的血迹,让人心里发毛。
花寻之也从墙上的涂鸦里知道了答案,将风暮染关在这里除了刺激他的精神,半点也没有矫正他的性|取|向。
她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抹了抹眼泪,看着一向温良谦和的儿子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加上刚才风暮染说的那番话,竟让她一时罔知所措,平生第一次陷入了自我怀疑中。
直到听见她走出去,门再一次被关上后,风暮染收紧了抱着自己的手臂,双手死死地抓着衣服,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颤抖,眼泪大概是到达阈值了,虽然心里抑制不住地难过,可眼泪却少的可怜,眼睛也开始刺痛起来。
他昏昏沉沉快要睡去的时候,突然听见门再一次被打开了。不论是谁,不论为了什么,他一下都不想动弹。
“224号患者,你的矫正期由于监护人主动中断,已经提前结束了,你可以走了。”
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却带来了让他欣然的消息,他这才翻起身走了出去。
门的另一边竟然是他的画室,愣神片刻,他才想起来这本就不是现实世界,但是精神的折磨确实真实的,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风暮染快步走进画室,画板上色彩丰富的画作,以及堆在墙边的各色颜料,都让他像一个膏肓之人找到了救命的药石。他快速混好各色颜料,用桶子将颜料泼洒在房间各处……
直到整间屋子都变成彩色,他才舒心地躺下来,在颜料中滚了一圈。那件沾满了血渍的白衣终于染上了“活着”一般的色彩。
他终于在满是色彩的世界里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