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十一岁那年才见到外公。
吵翻之后,母亲和外公再无来往,一别就是十多年。
外公对母亲的现状一无所知,印象还停留在她嫁入豪门,过起装模作样的生活。
他在电话那头问母亲,生了几个孩子?说他想要个外孙女。
他嗓门很大,一旁的我全听见了。
母亲犹豫片刻,说:“明天把她带给你看。”
挂下电话,她就看在我身上,眼睛里尽是阴谋诡计。
我好像猜到了什么。
“拜托拜托,小默最好了,小默是妈妈的好宝宝。”她央求,“就当完成他的遗愿嘛。”
“他要死了?”我问。
“那倒不是,人总是会死的嘛,死前的愿望都可以叫遗愿。”
好像是很有道理。“那为什么不叫哥哥?”
“他腿毛都长出来了。”母亲理直气壮地答,而后她又拽着我的胳膊左右摇晃,“好不好?答应妈妈。”
我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行吧。”
她感激地亲了我两口,在我脸颊上留下口红印和口水。我擦了擦,警告说:“下次不许了。”
她又亲了口。“就这一次。”
“我是说不准再亲了。”
然而我知道,她是明知故犯。
那天下午,她带我出门逛街,给我买装备。小裙子,小马甲,小皮靴,发卡,小挎包。
我就穿着这样一身,我们步行回家。
那件小马甲有两个口袋,我双手抄进口袋,一路迈着王八步,以孩子的身躯开辟出了大人宽度的道路,引来很多注目。
母亲轻轻踢了下我的小腿。“小姑娘怎么走路呢?”边说,向看过来的路人微笑。
到了外公家,我才知道外公原来是个瞎子。
我娇声娇气卖力地扮演女孩子,可还是被他识破了。究竟哪里出了差错,我不清楚。
“这是个男的!臭外孙!”如同一个身残志坚的武林高手,他捏起一只竹杯子,准准丢在了母亲身上。“这是你第二百九十八次行骗了,滚。”
就像十六年前那样,母亲再次被扫地出门,这回还拖上了我。我们被老人家一前一后塞出门的时候,她手里那杯茶都没来得及放下。
她在路上慢慢把茶喝了,盛茶的容器带回家用来插花。
2.
外公去世了。他的坟地选址有点问题,总挨到雷电。下葬不过半年,坟头就像焖叫花鸡一样飘起了青烟。
母亲第一时间找到我,秘密地商量说:“以后我们就不要去扫墓了,老家伙太厉害了。”
十五岁,我学班里其他青春期的孩子,伤春悲秋,觉得生亦何忧,死亦何苦,每天都不想活了。
“想法”强烈的时候,我会挑雷雨天给外公上坟。
我追着雷电跑,它却躲着我。
3.
母亲时而背着白冷山外出。挑他出差的日子,夜里。
她会打扮得和在白冷山面前不一样,从月亮变成了玫瑰。
她保证除我之外的人都不知道,因为我即使知道了也什么都不会说。出于好玩的心思,我始终替她保守这个秘密。
她会带一些礼物回来给我,我们给这些礼物起了个暗号,叫猎物。她告诉我,这些猎物都是一个叔叔送我的。而且那个叔叔还托她问我喜不喜欢。
每次我都耸耸肩,说,马马虎虎。
那堆东西颇有恶作剧的意味。有装着弹簧会从罐子里蹦出来的小丑;有抽出来就掉半截的刀片;半湿的鞭炮,偶尔会炸,不过伤害性很小;芥末味的润唇膏;还有摁一下会叫“我爱爸爸”的外形酷似我的小偶人。
我把那个小偶人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白冷山。
4.
直到初中,我都无法适应学校,想方设法找借口请假。跟其他孩子一样,我用最多的理由是生病。
我报告班主任,说我精神病犯了。他问我发作的症状,哪里不舒服?
症状,我可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在那症状里,它像生下来就铸成的茧,将更危险的外界隔离开来,我从来没有为此不舒服过。
于是我只好说,我肚子疼。
班主任啼笑皆非,最后还是放行了。不过他忠告我,下次编点好的。
我苦思冥想,也想不出编什么能叫他满意,只好向母亲求助。
她也有精神病,我想病人间就应该互帮互助才对。
她就带我看87版红楼梦电视剧,既不告诉我为什么,也没具体让我留意哪个片段。而我受益匪浅。
我再度以“精神病发作”为由向班主任请假,班主任问我症状,我立刻模仿中邪的王熙凤,抄起一本课本呐喊:“我要杀人!”
我擎着那本厚厚的书,嘶吼着追着把我塞进垃圾桶的同学满走廊跑,把校园搞得鸡飞狗跳。
再后来,我真的得了胃病,就能光明正大地说自己肚子疼了。
5.
我问过母亲,人为什么活着。
“为了测试能活多久。”她答。
6.
我不记得第一次打手铳是几岁,应该比普通男孩子要晚。
之所以要打,是那地方勃起到必须要解决问题的地步,不是往常的短暂硬挺。
我不太想动那个地方,只是看着它。
白崎来催我吃早饭,进门他就看见我半坐起身,歪着脑袋,和我的小小默相互好奇瞪视。
“它终于正式跟我打招呼了。”我对白崎说。
7.
母亲很少很少抱我,她知道我不喜欢。
白冷山经常抱我,因为他喜欢。
母亲第一次死的前夜,她说想抱我。我一如既往拒绝了。
她略微想了想,转而提议说:“你从来没真正打过架吧?我们打一架吧。”说着她脱下外套,好像笃定我不会拒绝她。
我也确实没拒绝她,我说好的。
也是那一刻,我蓦然意识到,我比她高了好多了。
我们打了一架。打架同样需要紧密的肢体接触,却不如拥抱那般讨厌。
打完后,我们并排在地板上躺了会。
“小默。”望着天花板,她徐徐点了根烟,突然开口。“假如有天妈妈死了,你会难过吗?”
我说我怎么知道,等你死了再说吧。
她不失所望地笑了声,“不问我同样的问题?”
我从她手中接过抽了一半的烟,抿了一口。“别人难过,关我什么事。我死还是活,又关别人什么事。”
“我怀疑你在我肚子里就长到了八十岁。”她叹气说,“好无趣哦。”
我不语,她又问我怎么不出言反击了。我按了按腮帮子:“你好像把我有颗牙打松了。”
甩开膀子干架前,她先放往cd机里放入了一张很吵很吵很吵的碟,在该bgm下这个女人每一拳都挥得孔武有力,简直不可战胜。
8.
白崎动过一次小手术。
那个深夜,我们一家人在手术室外等消息。
另一头的抢救室外,我看见几个陌生家属,头抵在一起,为病人祈祷祝福。
“我喜欢这个地方。”我告诉白冷山和母亲。
是一个真诚的地方。
9.
祝风对我的最初印象并不好。
是在他的一场比赛上。有对小情侣为了连座占了我的座,又不肯让。我当即摊开手上的报纸,铺在那个男生腿上,然后坐了上去。
那个位子就在赛场边上,视野好,本身也瞩目,我一坐下,场上人惊奇得纷纷看过来,中场休息的祝风不可避免也看到了我。
当时才刚进校,我和他不熟,他的球技我无从知晓,但我还是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他皱眉把身子别回去了。
最后一局他在背对我的那一边,结束离场时,他回过身,我们视线交汇。
那一会虽然不长,从时长上不足以通过我的“对视考验”,可从另一个角度我给了及格分——他给了我一个常人间的自然对视。
我朝他举了举垫过屁股的报纸,先一步走了。
10.
在小镇上隐居的日子里,每次做完,祝风都累得呼呼大睡过去。
睡不着,我时常半夜里起来,到菜园里坐上一会,和嫩绿的鸡毛菜聊天。
11.
人不再孤独的时候才知道孤独的滋味。
这个道理是我在丢下祝风尸体的那个刹那领悟到的。
那个感觉就像一颗不会发光的星体忽然反射出另一颗星体的光,短暂的灿烂后又彼此错过了。
带着那束光的记忆,我运转了下去。
12.
怪物不会像人那样问为什么,怎么样,怎么办。
怪物只会说,好吧。
13.
后来我领养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被退养过好几次,原因我认为多少有点儿戏。他无非是喜欢搞恶作剧,把几任父母都气哭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领养他那年,我三十三岁,他十岁。
院里的人问我,孩子怎么称呼你?我想了想,说叫爸爸吧。
他瞪了我一阵,却叫我“老头子”。
我耸耸肩,“也行,随便。”
“不好奇为什么叫你老头子?”回去路上,他一脸的小聪明。
“不感兴趣,你可以不说。”我扭过头,看着前路,“当心车。”
“问我嘛。”
“不问。”
他跺了下脚,“让我说!”
“好吧。”我试着去拉他的小手,他条件反射地躲开了,我也便心安理得把手插回了口袋。“请问我哪里像个老头子呢?”
“我感觉你好像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像妖怪一样。”
快到家,能看见院子的地方,他突然问我:“你会把我送回去吗?”我没马上接话,他又说:“是他们先打我的。”
我说我不会的。“那我不就输了。”
他在学校经常闯祸。闯祸,这是老师来打报告的说辞。其实他就是贪玩,还老赢。
但是有一次,他把一个同学的头磕伤了,惹得那个同学的家长跑学校里大闹了一场。
我没有训斥他,我从来没有骂过他一个字。
我陪他看了《星河战队》,电影里外星虫子吸食人脑浆的时候,我找到一根奶茶吸管,对着他的脑袋瓜做沉思状。
他当时的反应可太好玩了。
当晚我带他去一条混乱的街道上散步。不出所料,两个醉汉上来无礼地冒犯我们。我让他配合我,一起还了回去。
此后他渐渐在游戏中学会了分寸,加入适当的思考,再也没有毫无水平,粗鲁地乱玩了。
不过,我的恐吓似乎影响深远。他直到十五岁才终于相信我不会吃小孩的脑子,也终于不会在我喝西瓜汁的时候神情复杂了。
他还有一点很不好,胜负看太重,容易挫伤。
有回,他被有个技高一筹的孩子捉弄了。那天,晚餐凉透了他都没回家。我在家附近的一个垃圾桶里找到了他,他抱膝而坐,闷声不吭。
我问他:“你想做什么?”
他看也不看我说:“我是个垃圾。”
我说我数到三,你再不起来,我就要采取下一步动作了。
他坐得像块自暴自弃沮丧的雕塑。我帮他把垃圾桶盖子扣上了。
那天半夜,我被餐室的响声吵醒。他洗完澡,正在狼吞虎咽。我问他你不做垃圾了?
他咽下食物,两眼放光。“我有了个好计划!”
我说挺好,成功了记得去谢谢垃圾桶。
他扫了眼厨房里各种型号的锅碗瓢盆,又看了看筷子上夹的食物,语重心长地叹气说:“你可真是差生文具多啊。”
事过两日,我在那个垃圾桶里发现了他的对手,同样沮丧地蜷缩起来。
“快想想接下来怎么做。”我鼓励那个孩子。
他叫过两次爸爸。
一次是我动了个胃部手术,他以为我要英年早逝了。
“爸爸,我想知道那六个数字。”他问我银行卡密码。我的钱全存在那张卡上了。
我告诉他,密码是123123。
“好弱智哦。”他评价说。
“12月3号你生日。”我说。
他感动极了,流下泪来,对着我“爸爸呜呜呜”。
我打断他,“眼药水不用了?”
他破涕为笑,“人总是会进步的嘛。”
他刷那张卡买了束花给我,还给自己买了块蛋糕。
还有一次,是他离乡出去独立。
“以后刷自己的卡。”我对着他的背影说。
“知道了爸爸,再见爸爸。”
我算个好爸爸吗?我不知道,范本欠缺。
我们别过了很多年,没再联络过。直到我人生最后的时光,他才又找到我。
我没有告诉他、没有托人告诉他我快走到尽头了,我连住址都换了。那天下着雪,他如一片雪花应期地降落在门口。
他开口,叫了声“小默”。
母亲去世后,再也没有人这么叫我了,那一瞬恍如隔世。
母亲原本可以再长寿点的。她读一则笑话,笑得一口气没喘上来,于是真正意义上的含笑而终了。那一角杂志页后来被我剪下来,当作我们的最后一份猎物,压在了书桌的玻璃板下。
那篇笑话的主角人物也叫小默。
……
接着他又叫回了老头子,让我觉得刚才只是错觉。
进屋前,我们又玩了一次之前玩过无数次的“看谁先眨眼”对视游戏。我视力衰退,所以输了。
那夜,我们去江边看烟花。雪停了,只剩下烟火燃放的哧哧声,宁静安和好似一场睡不醒的梦。
他问我有什么遗愿。
我想不要坟冢,不要墓碑,灰烬撒于天地间。这样,只要有风的地方,就能继续自由自在地跳舞了。
他歪着头,看看我。“讲人话,老头子。”
我只好这样交代:“骨灰扬了,听见没有?”
他跟我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他也不喜欢肢体接触。仅管扭捏,这回他勉为其难地抱了我一下,我没有躲,安然接受了。
最后一朵烟花落下的时候,他凭空抓了一下。他应该是想接住烟花的余烬,最后却接住了枝头吹落的一片雪。雪在掌心化成水,又被风吹干。
“以后我会在风中找你的,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