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上面具,祝风领我进会场。

  双扇门打开,里头是斑斓又幽暗的灯光,一缕缕交缠着,如同妖洞里飘曳的彩纱。越进去才越发现人多,尽头打着篝火色的暖光灯,托出一方舞台,上面有一对几乎未着片缕的男女在起舞。

  女舞者头发留很长,一大股蛇尾似的乌油油直垂到脚踝上。仔细看了会,才发现是个印度裔的男子。

  一般这种场合,背景乐不是电子舞曲就是交响,这里放的却是莫呼洛迦。

  想到祝风说过这场舞会全权由他表叔策划,我不禁蹙了个眉,他这表叔还真是品味独到,不可谓不是一个……怪胎。想到这,眉头尚未舒展,我的嘴便笑了。

  我选的这张面具掩掉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鼻下到下巴部分,因此外人只能看见微笑的唇角,看不见面具后的眉眼情态。

  “喜欢?”祝风表叔从人群走向我们,一只手伸向我,“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裴云开。”

  握过手,他却不打算松开,稍加使力,将我拽向他。

  我回身吻在祝风的面具上,“等我。”另一手向裴云开笔出食指,继而是中指,无名指。

  一、二、三,我被拖了过去。

  人群散开,音乐也跟着变化,转为一支颇有宗教味道的印度舞曲。

  空出的圆心上,裴云开和我开始对舞。

  面对面的独舞。

  在学会融入集体前,在学校,一碰到需要协作完成的作业,我就暴露了自己。我无法融入小组,甚至不去参加课余讨论,不接受任务分配,而是独自做完整个课题,拿下最高分。

  这样的最高分不仅没得到老师的夸奖,反而换来批评。

  老师语重心长教导我说,人不能永远一个人,你有家人,朋友,以后会有同事,伴侣,就算跳舞,也是需要舞伴的。

  我表面上虚心颔首,说我会努力适应的,谢谢老师。心里始终不以为然。

  人,生可以独自来,死能够独自去,为何就不能独自活着?

  这么大个世界,能容得下集体,难道容不下一个单独的人?

  容得下那么多坏人,怎么就容不下一个怪物?

  一个人不能跳舞吗?

  ——你认为呢,裴云开?

  他和我一样,举手提足完全随心所欲,舞伴形同虚设,也不在乎视觉效果。就算围观的人纷纷捂嘴偷笑,他也全不在意。

  音调一转,节奏加速,他快步上来,肢体语言传达出进攻。

  我身形较他灵巧许多,就从他半抬的肘下闪到他身后,偷袭。

  但猛地,被抓了个正怀。我无意挣脱,对方也不愿松手,我们于是像两枝藤蔓攀缠在一起,看上去像是同根生,实则却在互相吞吃掠夺。

  视线透过面具交汇,一瞬的惺惺相惜后发出挑衅。一条只有他我才看得见的纽带逐渐显现,流转于冥冥之间,就像蛛丝,越剪越黏,越往外躲越往里陷。

  两个同类在同一时间张网捕猎,谁都是猎手,谁也都有可能成为猎物。

  他张口要说什么,有人从人群中伸出手,把我拉走了。

  是个风姿绰约但已不年轻的女人,穿着一袭哥特风礼服。

  她把我带到一个陌生的贵宾卡座,那里没人。她交代了句“别去”,就脱开了手。

  声音略带沙哑,很可能是长期吸烟造成的。

  她的手从我身上收回,天花板上抛转的灯光正好打过来,不偏不倚照在那一把雪腕上,上面有块蝴蝶形状的烫疤,乍看像个胎记。

  那是……母亲的手。

  我不太思念我的母亲,仅管有些方面我们堪称是知己。

  母亲嫁入白家前,曾是小有名气的摇滚女歌手,虽长了张骗人的娃娃脸,却以离经叛道著称。即便是后来嫁做人妇,不再抛头露面,她令人结舌的事迹和石破天惊的名言,也没被年岁湮没,反添了传奇色彩。

  我被检查出有精神问题的那天,父亲少见的长吁短叹,一筹莫展。

  我坐在沙发上挖一桶冰淇淋吃,面对父亲紧锁的双眉,心情都悬浮起来。

  我犯了个很大的错吗?要不要向那条狗的尸体道歉?爸爸会不要我吗,为了条狗?

  端正地把冰淇淋桶放回茶几,我鼓起勇气抬头,“爸爸,那条狗坟在哪?我给它送点冰淇淋……”

  父亲探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许久,他叹着气走了。

  正当我要追上去时,母亲吻住了我的额头,“小怪物。”

  那是一种认同的口气。

  那天我才得知,母亲早年患有双向情感障碍。

  她半是宽慰半是开玩笑地和父亲说,好歹有个儿子继承我的衣钵了。父亲听了越发摇头不止。

  我被同学丢进过垃圾桶。白崎把我抱出来,帮我摘掉头发上的叶子,用手帕擦我脏兮兮的脸。

  脸擦干净后,他发现我神情出奇的漠然,他以为我是被吓呆了,哭都哭不出来,就不住拍打我的背,哄我早些哭出来。

  “为什么要哭?”我奇怪地问他,“他们谁的妈妈是摇滚明星?”

  记忆中母亲只跟我吵过一次。我选了古典音乐,她却想让我把她的衣钵承全。

  我把她早就给我备好的电吉他砸了。她巡视了地上的乐器尸骸,却欣慰而笑:“你就该玩摇滚的。”

  玩个头。她那点歌难听死了,前奏一起我就发眩。

  她死后,我去学了电吉他。

  我不太思念我的母亲。

  不太思念,不代表完全不想。但我想的并非是母亲这个人本身,而是……那个早上我为什么能吃下两份早餐?

  ……所以穿过人潮去追逐那个身影,所以在一条无人的穿廊上被人打晕。

  醒来在裴云开车上,车停在路边。晕晕乎乎坐起身,才知道头靠在他腿上,而面具被他拿在手里。

  身上还穿着宴会服饰,虽然齐整,但明显是被人剥开又重新穿上了。

  我揉揉眼,一时忘了怎么发生了这一切,忘了要去找寻母亲。“你动过我?”

  他弯起唇角,“动过,但大概不是你想的那个动。”

  随话音一同落下的是一张医院出具的鉴定书。

  上面显示这个打残了父亲的腿,名叫裴云开的男人,和我是亲生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