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里的所有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他们的沈队似乎又陷入了某种异样的状态。
虽然以往,沈队总是以沉默寡言的形象示人,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完全不负劳模代表的身份。然而现在的沈队,似乎总是在外奔波,忙碌得几乎找不到他的踪影。不是在外勘察,就是勘察的路上。
夫诸白鹿的消息似乎已然消失在市面上,自己所里的人浑然忘却了这件事情,估计那边的偷猎者也回归本真了吧。
好像现实,确实变成了自己当时一时上头说的那样,变成了自己从来没有遇见过小满那样。
但是只有沈纪年知道小满是存在过的。
这种感觉让她更加急躁,导致沈纪年在寻找一个法子,一个可以让自己迅速投入工作状态从而排挤掉别的思绪的法子。
好像越急不可耐做一件事的时候,时间就变得很慢很慢,总觉得许多事情都定格了。
她变得很忙,并且越来越忙。
时间拉扯着回忆,也拉扯着当时的思绪,此番混杂在一起,全都变得模糊起来。
甚至感觉看哪都像是小满存在过,不论这个充满小满送的东西的办公室,走个路口看个讨饭的乞丐也会想起小满,看别的小孩吃辣条也会想起小满,就连夜晚冒起小雨也会想起小满。
仅仅才过了两天,沈纪年就感觉自己真的像中邪了一样,要不挂个号像普岳一样去精神病院看看也是一样的。
那天她又去警察局拿资料了,刚和警察大哥沟通完突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垂着脑袋坐在椅子上。
沈纪年扶了扶眼镜,挑了挑眉,一眼认出来那是小满。
小满显然注意到了沈纪年,一副心虚的模样,根本不敢抬头,但是余光一直在注视她。
这次穿的总算不是麻袋了,是一件偌大的工地搬砖服装,无袖背心,看起来也没好到哪去,还是一股浓浓的沧桑感!
“这是?”沈纪年指着那边不敢看沈纪年的小满,把问题抛给了警察大哥。
警察大哥瞧了小满一眼,然后解释道:“她啊,有好心人看到她一个人大半夜在街上,怀疑离家出走,就给我们说了,接过来什么话也不说。”
沈纪年了然,目光还是落在小满身上,然后叹了口气:“孙哥,这小孩我认识,很内向的,你们问不管用,要不我带她回去?”
孙哥一惊:“你认识?真的吗?”
沈纪年点了点头,淡定地走了过去,在孙哥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轻声叫了一声:“小满?”
然后小满非常不情愿地抬起脑袋,眨着眼睛,那双浅淡的眸子虽然是心虚的,但注视沈纪年的时候一直都很认真,这下甚至还有一丝惊喜。
孙哥指着沈纪年,试探性问道:“小朋友,你认识她吗?”
然后小满又把目光扭到一边去,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的眼睛一下子就泛红了,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吸了吸鼻子,眼泪悄无声息地啪嗒啪嗒掉,眼睛还时不时看向沈纪年又迅速挪开。
简直满满的被逼无奈不情愿的模样。
沈纪年正想去摸一摸小满的脑袋:“......?”
孙哥懵了:“这反应?小沈你欺负过别人孩子?”
沈纪年也懵了:“啊?孙哥你看我像那种人吗?”
沈纪年连忙拿过一边的纸巾,抖着手去擦小满的眼泪。
虽然对沈纪年的人品放心,孙哥还是决定谨慎一点,又指着沈纪年,声音放小:“小朋友,这位阿姨和你什么关系啊?”
小满总算扭过头来,眼角泛泪,脑子里思索了一阵,然后又是非常无辜地开口了:“是...”
她正要说朋友,又觉得不太对,年年可能不把自己当朋友。
要说其他关系,警察肯定会不让年年带自己走了。
于是,小满自以为非常聪明地开口了:“是妈妈。”
沈纪年当场凝固:“......?”
光速无痛生孩,你值得拥有。
孙哥倒吸一口凉气,然后用一副“你小子没想到啊”这种眼神看着沈纪年。
然后警局里的所有人都凑了过来。
“年轻人不要这么不负责任啊!”
“哭这么惨,这可是你孩子!”
“......”
沈纪年:“......”
她不是她没有哈哈哈哈哈都毁灭吧。
然后小满意识到局面不对,试图亡羊补牢:“其实她不是我的妈妈......”
结果一个大妈非常热情:“孩子不要怕,这种负责任的家长就应该多骂!看她下次还敢不敢抛下你!”
沈纪年:“......”
哈哈哈,没事笑对生活都毁灭吧。
最后不管怎么解释,孙哥都以“我都懂”来搪塞,稍作批评后,让沈纪年牵着小满离开了警局。
走到门口处,沈纪年也不管小满方才这种鬼答案了,也不管方才自己的社死现场。她长舒一口气,牵着小满的手松开了,转言道:“明明可以跑的吧,这次怎么不跑?”
小满小声道:“因为我听有个奶奶说,做人不可以麻烦别人的,上次我从你那里跑出来肯定麻烦你们那边好多人。”
沈纪年闻言倒是一愣,听了这话反而有点无措了。
但是她又下意识觉得这样的结果也不见得好看到哪去。
这是她的清白!!
小满又是委屈巴巴地:“对不起。”
沈纪年牙痒痒的,平生第一次觉得有人这般拿捏她,不,是鹿。
结果小满也怕沈纪年不欢迎,更怕添麻烦,不准备多做停留,自行朝一个方向离开了。
沈纪年发着懵也回单位了。
又过了几天,沈纪年全身心扑在工作上忙碌了半天,便去拿点的外卖了。
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只瞧见了外卖员的背影在分发着外卖,下意识觉得这个背影也蛮熟悉的,不过她也不准备多看了,还是工作重要,匆匆翻到自己的外卖就又回去了。
李欣叹息道:“我是觉得可怜呀,小孩看着才十五六岁,这么早就要出来跑外卖了,感觉像童工。”
沈纪年刚打开外卖,拿着筷子一顿,心下一沉。
我就说怎么这么熟悉吧!!!
于是沈纪年又急匆匆地跑出去,拉着分完外卖的小满,直接到了所里的后院里。
沈纪年劈头盖脸的第一句就是:“你在做什么?”
小满理所当然:“工作。”
沈纪年又疑惑发问:“你为什么要工作?”
小满的声音还是很小:“因为做人就要工作呀。”
“.......”
这时风似乎变小了。
“为什么这么想当人呢?”
沈纪年和小满一起坐在布满青苔的台阶上,只有沈纪年呆呆地抬头仰望着天空。
“在森林里不好吗?”
小满抱着膝,反问:“在森林里很好吗?我又没有朋友,很无聊的。”
沈纪年虽然觉得这理由也不至于支撑一个动物想变人,但是她还是被这个理由惊了一下:“没朋友?”
小满的性格也不差啊,不至于没朋友吧?
小满点了点头:“对呀。”
沈纪年更不理解了:“为什么啊?”
小满又捏着手,声音还是很小:“因为动物们其实都很怕我的,我走到哪哪里还容易下雨,虽然大部分时间可以控制......现在还好一点,它们不怕我,只是因为我没有把最真实的样子给它们看的。”
动物都怕吗?又下着雨?
听着怎么那么熟悉呢?
沈纪年的脑海瞬间涌上一股剧烈的疼痛,仿佛有无数的碎片在脑海中翻涌、碰撞。可是等她试图将这些复杂交错的碎片拼凑起来,始终只是胡乱地拼凑在一起,形成一幅杂乱无章的画面。
“你怎么了?”小满又是一阵焦急,凑近了点,又担心太近了,朝外又挪了一点。
沈纪年扶着脑袋,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没事。”
小满满脸担忧,但她也没有办法,只得胆战心惊地看着沈纪年再度站起来,又是眯着眼瞧了一眼又开始刮风下雨的天空。
沈纪年不禁呢喃:“每次和你见面都会下雨,怎么,你一难过就会下雨吗?”
她本是胡言乱语,结果小满还真的瘪着嘴点了点头。
这设定还真是非常不方便。
必须随时带把伞。
小满顿时又害怕地像个鹌鹑一样缩在一团,满含歉意:“对不起。”
沈纪年不禁笑了,摸了一把小满帽子下的脑袋,这次帽子不是很厚,隐约可以碰到那两对角来。
小满被摸了脑袋,给点阳光就灿烂,又道:“那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那句“我们可以做朋友吗?”被小满压在了喉间,硬生生难受地吞了进去。
沈纪年站了半天,也恍惚了半天,最后淡声道:“应该吧。”
她扶着小满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开口:“好了,你回去吧,可别再去送外卖了。”
小满懵懵地点了点头。
然后沈纪年便转过身去,又要离开了。
小满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低着头,没有依言离去。
沈纪没听到转头声,缓缓地转过头来,眼中充满了疑惑和不解,她也莫名像小满一样歪了歪脑袋。
小满突然伸出手来,勾着小拇指。
“那我们可以拉勾吗?”
“.......”
沈纪年蹲了下来,笑了一下,也伸出手来,和她真的像那些玩泥巴的小孩一样勾了勾手。
等沈纪年回到单位后,单位里热火朝天的讨论戛然而止。
丧心病狂的关于沈队小孩居然在送外卖这种假新闻被否认了,因为沈队才二十七,那小孩十五六,完全不可能呀!这造谣已经涉及犯罪了啊!
看着沈纪年面无表情地回到了自己工位上,大家伙也去干自己的事了。
沈纪年却好不容易找到了尚在玩耍摸鱼的李欣,开始吩咐:“去找十五年前的资料。”
李欣:“......?”
她也不好拒绝,于是只好边骂骂咧咧边去翻了,口头上威武:“沈队你发什么癫?”
沈纪年言简意赅:“拉曲山火记得吗?这些年只有一次,十五年前。”
李欣翻了出来,听的话倒也明白了几分:“确实,但是找这个做什么?”
沈纪年还是惜字如金:“夫诸白鹿。”
“确实,拉曲很难产生山火,我记得自从那次山火后,把本来就接近灭绝的夫诸白鹿直接干灭绝了。”李欣摇着笔,叹了口气,“当时的肇事者幸好被抓了。”
沈纪年听了半天,脑子稍微顺了点:“那次好像我也在场的,应该吧,我在场吗?”
李欣又是迷惑:“你在不在场你居然持怀疑态度?”
沈队好奇怪。
沈纪年摆摆手道:“因为我有点健忘症。”
她继续翻了翻当年的资料,很快就找到了涵盖自己妈妈的那几页,认真看了起来。
熟悉的回忆一连串地涌上心头,当年她和自己妈妈来拉曲住过两年,慢慢克服了自己的高原反应。
她的妈妈经常带自己去拉曲保护区里玩,不过都是些开发过的地方,还在妈妈的科普下认识了好多动物和植物。
她还认识了一只和妈妈关系很好的白鹿,妈妈说那是夫诸白鹿,很多动物很怕这种鹿,同时一般在森林里遇到夫诸白鹿通常伴随着下雨,动物们也不喜欢这点的。
沈纪年穿着雨衣冻得发抖,然后小声道:“那这样的话,岂不是很多动物会不喜欢它们呀。”
她的妈妈却道:“没事呀,我喜欢它们。”
本来都好好的,不过有次她们却遇上了偷猎者失火引发的山火。
沈纪年隐隐约约记得,她的妈妈在保护她的情况下,引导了好多动物逃跑,迅速叫了森林火警。
在跑路的路途中,沈纪年好像看见了一只小鹿,它浑身黑乎乎的,好像快要死掉了。
因为妈妈已经捡了好几只奄奄一息的动物,沈纪年便抱起那只仅仅只有自己手臂那么长的小鹿,咬着牙一路跑回去了。
她不记得后来那只小鹿怎么样了。
因为接下来的时间沈纪年再也没有去过拉曲保护区了,一直到了自己应聘上这个职位。
一直到自己做牛做马。
沈纪年记忆回笼,想着那只夫诸白鹿和小满不一样,要大的多,但是肯定有点关系吧。
她好不容易回想了一部分,觉得累极,又嘬了一口冰美式,看着外卖袋子,若有所思地多看了几眼。
甚至又过了一个月的时间,沈纪年都觉得不痛不痒,浑浑噩噩就这么过去了。
她确实又和小满见了几面,不过后来几乎都是拉曲森林里了。
直到突然出现了变故。
就像上次和妈妈在拉曲好好地放松游玩呢,无缘无故就冒出来山火一样,毫无征兆,因为他们永远都在暗处。
沈纪年一如既往地开始她的勘察工作,专心致志地观察着周围着环境状况。就在她全神贯注地走动着,她看到了一丛谢掉的玫瑰,刚抬眼的余光中,就和对面的小满来了一个对视。
小满它再度竖起了耳朵,然后迅速朝她这边跑了过来。沈纪年看着小满欢快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沈纪年却突然没来由地慌张起来。因为这附近似乎有点过分安静了,既没有风声也没有树林的窜动声,之前的鸟鸣也消散了。她四处张望着看了过去,只见一点金属材质的反光感。
沈纪年再次定睛一看,猛得呼吸一滞。
这次的偷猎,拿的是枪!
沈纪年突然脚步一阵涣散,手开始颤抖,自然而生的恐惧感迅速席卷而来,几乎是迅速抖着手报告了这项事情。
可她还是朝小满那里缓缓走了两步。
因为沈纪年知道来不及了,再等专业人员来肯定是来不及了,哪怕最后一定会抓住那个偷猎者,但是那一定是至少半个小时后的事了。
哪怕沈纪年知道小满和别的动物都不一样,它的能力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迷,但是万一就出事了呢?她还是不敢拿小满的生命来赌。
千钧万发之际。
只听得林间一声枪响,很是突兀,激起一林子的四散奔逃的飞鸟,引来了许多动物叫嚣着逃逸。
小满怔了好一会,眼睁睁地看着沈纪年这样冲过来,每一次都是如此地奋不顾身。
那是一声枪响。
偷猎者看着可能打死了一个人,慌了一阵,害怕地拿着枪就想逃离现场,刚走两步,又想着不能白来,又把枪对准,想着把鹿打了再说。
可再看一眼,方才的夫诸白鹿和疑似死掉的人都不见了。
沈纪年最后的意识里,脑子里很简单。
她大抵是死在了夏天的最后一刻,因为第二天就是立秋了。
大概是又过了多久呢?大概还要过去多久呢?
以前的事她好多都记不清了,或许她是忘了整个夏天,总是忘掉了许多事,明明她才二十六岁。
但她唯一记得的是——
那是小满。
那天,天空阴沉润泽,绵绵细雨悄然洒落,将大地笼罩在一片湿润之中。
虽然,那天的天气状况并不理想,给人一种阴郁、沉闷的感觉。
小鹿带着又湿又闷的风,送了她整个夏天。
(二)
小鹿还很小的时候,那次刚醒来的时候,入眼便是漫山遍野的野火。
它是被呛醒的,作为一只由水而生的夫诸,面对从未经历的火反而不知所措了,自己的妈妈前不久刚好去别处了。
自己的皮毛也在不经意间被熏黑了点。
四周很难辨别方向,小鹿不知道该走哪边,过大的烟雾遮盖扑面而来,它害怕地一时之间忘了该如何飞。
漫无目的地游荡下,那两个人类来了。
那个小一点的,被称作年年的人类一声不吭抱起将近昏迷的她,一路跟着另一个人类不知怎么就离开了这片野火处。
现在想想,这个年年就是现在的沈纪年。
被撕掉的那页日记写的什么呢?
“怎么才可以更像是一个人呢?
都说人应该有一个工作,工作是什么呢?
是年年说的那个各有各的职责吗?那如果我是人我的职责就是什么呢?
我不太理解。
我总是会幻想着我们一起并肩的一样,站在一起,像所有的朋友一样该有的样子,如果可以的话该有多好啊。
她说她叫沈纪年。
我又想起来——
她救过我的命。
我想接近她,想更近一点,想更像一个人一点,不管要做出什么努力。
虽然她可能已经不太记得我那时候了,我们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她会陪我一起看晚风和星星。
但是我还想和她一起看更多。
其实我们相见的时候每次天气都不是很好。
甚至有时会一直下雨。
但是我一直在看着她。
看着她像一阵风一样,好像又要离开我的身边。
如果可以,风可以让她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