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阴雨,浓厚的云积在头顶,对面的快餐店里坐满了人,白炽灯亮眼,成了这一条街上唯一的光源。
公交车站的路牌也亮,只是不及那快餐店,光融进了阴雨沉沉,催着雨落,头顶遮雨的挡板被砸出了泥样的圆点,露出被洗的干净的树叶。
黎江白坐在快餐店里,在窗边儿,一个人占了一张四人的桌子,桌上摆着两幅副餐具,一副在面前,一副在对面,桌上干干净净没有别的东西。
黎江白微微仰身靠在椅背上,手机翻扣在桌上,时不时震动一下,呼吸灯跟着亮。
他没有看手机,食指轻扣桌面,似是在等人。
而今的黎江白已经找不到儿时的影子,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衣,修身的牛仔裤包裹修长的腿,腰带勾出腰身,如此随意的穿着却让他在这快餐店里尤为显眼,身上清淡的香水味仿佛润过阴雨。
他的裤脚和鞋子湿了,是方才淌水淌的。
雨突然变得急,不断的扑向玻璃。
兴许是坐了许久,屁股有些僵,黎江白稍稍动了动换了个坐姿,他翘起二郎腿,胳膊一仰取下手腕上的珠串,他后仰靠在椅背上,空调吹的铁架子凉,穿透衣裳。
雨突然变得又急又密,将眼前景象尽数模糊了去,像是一幅被人泼了水的水彩画,房屋松散了边界,路牌被雨抹花,马路上的积水漫过路沿石,跟前儿的井盖上覆着厚厚的落叶,黄的绿的杂糅在一起。
路上都没什么车了,只偶尔行驶过几辆公交,路过站牌,溅起半人高的水,混着路边的淤泥,将湿透的空气再次沾湿。
黎江白偏头看了看窗外,公交车走了,站台重回寂寥,嗡鸣的空调在这夏日阴雨中也显得寒凉,冷意顺着湿透的裤子穿过皮肤,裹挟夏雨,稍稍有些透骨。
快餐店里人不多,几乎都是来避雨的,每张桌子上都搁着一两碗热豆浆,或是见底,或是已经下了一半,都只为驱散这夏至难有的雨寒。
黎江白也点了一碗,不过他只喝了两小口便搁在了一旁,豆浆被空调吹出波纹,逐渐变得凉。
雨更大了,也愈发的绵密,黎江白看不清街对面的公交车站,只能看见朦胧的白光。
他就这样坐着,不知坐了多久,墙上破旧的钟缓缓挪动指针,只听“当”的一声,店里倏然静了一瞬。
“吓我一跳,”一打着赤膊的络腮胡看了那钟一眼,拍拍胸脯说道,“这玩意儿咋不把自个儿敲散了呢。”
同桌的人闻言笑了一声,摘下眼镜擦了擦,他说:“十多年的钟了你还想咋滴,”他看了眼钟,又笑了笑,“还能走就不错咯。”
“换一个啊,”络腮胡撇撇嘴,浑不在意道,“这动静忒吓人。”
说着他又拍了拍胸脯:“我的小心肝哦~”
店里恢复了热闹,甚至比方才还要热闹,下着暴雨的夏天仿佛进了另一个世界,就连热闹都潮湿的不行,黎江白就在这潮湿中一直看着窗外,对面又来了一辆公交车,稍稍停了一会儿。
公交走了,司机开的很慢,这次没有溅起半身高的水。
站牌的灯闪了闪,闪出一个人影,那人影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驻足片刻,缓缓向着快餐店走来。
雨冲刷着来人的影子,泡在积水中。
“刷”的一声,快餐店门上的皮帘子被人掀开,那把黑伞收成了一束,在来人进来之前先进了店门。
黎江白的目光顺着那声响偏去了门口,他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放下二郎腿,两手撑在桌子上,豆浆被他撞得晃荡。
“晏哥,”黎江白扬了扬手,眸光发亮,“这儿。”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落在鬓边,多少有些挡眼。
晏温寻声看了过去,撞上一张明媚的脸,就像是这昏暗的天里难得的太阳,映亮了那一隅。
他抬手示意,接着将雨伞收好靠在门边,沥拉的水止步于门口,脱离了他的脚步。
“怎么选在这儿了?”晏温拖出椅子,坐在黎江白对面,他探手碰了碰豆浆碗壁,眉头浅浅蹙了一下,接着又松开。
黎江白唇角一翘,笑弯了眼,他并没有注意晏温蹙起的眉,只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彻底凉透的豆浆划过食道,重重的坠入胃中。
“这儿的豆浆好喝,”黎江白将碗放了回去,状似不经意的碰了碰晏温的手指,“这么多年了味道都没变,跟你第一次带我来的时候一样。”
第一次来的时候。
晏温倏然愣了一下。
那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近二十年前,脑海中的场景已然变得模糊,模糊到晏温一下子没能想起来。
但二十年似乎又没那么久远,黎江白就能记得,记得每一个细节,甚至是豆浆的味道。
黎江白说:“那次咱们坐在窗边那桌,你还记得吗?你带我吃早饭,点了一桌子却发现钱没带够,最后还是老板娘打电话叫柳叔叔来接的咱俩,豆浆都没喝完,我记得我还剩了半碗。”
他声音很轻,喃喃的似是在说给自己听,他不知道晏温是不是像他一样也将这儿时的回忆视为珍宝,毕竟他们两个已经分开了很多年。
真的很多年了,黎江白的头发都长了。
“记得,”晏温接了黎江白的话,浅浅地笑了一下,“我还记得那次你喝了半碗凉豆浆,回去胃疼了一个晚上。”
说着他收起了笑,曲起手指叩了叩碗,他接着说:“胃好了?不疼了?”
音落黎江白微微一怔,而后一抿唇,咧嘴笑笑:“好多了,”他声音愈发的轻,似乎是心虚了,“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我胃疼了。”
云聚在了一起,倏地劈下一道惊人的雷,天登时亮了一瞬,似是在批判黎江白说的谎。
“撒谎。”晏温将凉豆浆推到一旁,瞥了黎江白一眼,接着抬手叫了老板娘,“两碗豆浆,一碗加一点点糖,再要一份油条,再麻烦拿两个装醋的碟子,谢谢。”
说“谢谢”的时候他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像是高考试卷上的数理化公式。
油条蘸醋,奇特的吃法。
黎江白看着他公式化的笑,眸子微微眯了一下,他唇角不自觉的上翘,跟着笑了出来。
“听我爸说你开了家酒吧?”
老板娘回了厨房传菜,晏温回过头来,那公式化的笑宛若泡影一般“啪”的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带戏谑的严肃。
晏温挑了挑眉,接着说道:“我还听说你放着法语不念学了调酒?”他上身微微前倾,双手肘撑在桌上,手指交叠,手背撑着下颌,“按时吃饭按时睡觉,黎老师,你过得是美国时间吗?”
他语气有些急,几句话问的颇有些质问的意思,黎江白听着慢慢垮了脸,眯起的眸子缓缓垂下,他靠回椅背上,撇撇嘴,叹了一口气。
“柳叔叔怎么什么都说啊,”他揉了揉过长的刘海,随手将碎发往耳后别,“我又不喜欢法语,就干点别的呗。”
说完黎江白挑了挑眉,接着揉了揉鼻子偏头看向窗外,珠玉样的雨点子化开在窗台。
头发挂不住,又掉了下来,遮在眼前变成了模糊的帘,水光透过缝隙,润湿了眼。
“哪来的钱?”晏温瞧他这模样,无声一叹放缓了语气,他抬手将那帘一样的头发给人拨开,露出莹润的瞳仁。
指尖在不经意间碰到了黎江白的眉骨,稍稍有些凉,黎江白登时梗住了脖颈,就连声音也变得僵硬些许:“大学时候赚的,做家教。”
“嗯?”晏温稍愣,笑了一下又说道,“那赚了不少啊,听说你这酒吧开在八合街,那地儿租金了不少。”
与方才的质问不同,这会儿晏温言语中都掺了笑,听着轻快的很,可黎江白却像是倏然紧张起来,脖颈愈发的梗,梗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不少。
“没赚多少,”他轻轻咳了一下,试图将那脱了轨声音给拽回来,“去年开店的时候全投进去了,还有我妈妈的一部分遗产,今年才看着些盈余,我爸的遗产也投了一部分进去,下次去看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老人家交代。”
说着他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用力挤了挤,挤出一滴泪来,刺的眼通红。
“没睡?”晏温见他还要揉,忙抬手拦了下来。
“没呢,”黎江白笑笑,眨了眨眼缓解酸涩,“下了班就来等你了,下雨天路不好走,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
一双泛红湿润的眸子,配上黎江白这带着疲乏的声调,衬得这几十个字格外的软乎,格外的惹人疼惜。
“给我打电话啊,”晏温皱了皱眉,抬手在黎江白额头敲了一下,用劲儿不大,透着心疼的埋怨,“知道约我来这儿不知道打个电话问问我到哪?就坐这里傻等着?”
“快没电了啊,”黎江白勾勾唇角,翻开手机给晏温看,屏幕亮了起来,呼吸灯还在不停的闪,“你看,就一格电了,南枝疯了一样给我发消息我都没敢看。”
南枝是黎江白大学时候的朋友,管理系的,比他大两届。
“南枝?”晏温想了想,“你那个学长?”
“嗯。”黎江白点点头,抬手想摁熄屏幕,却不想手机猛地震了一下,自己黑了屏。
呼吸灯也灭了,这是彻底没电了。
厨房的门帘被人撩开,老板娘端着一托盘反身走了出来,门帘在她后背划出一个弧,而后重重落下,拍在另一片门帘上。
热腾腾的豆浆晃出轻烟,又被空调吹散,油条被切成了三段,一旁放着两个醋碟,醋酸味儿混着豆浆香气,变成了一古怪味道。
“来咯,”老板娘将碗碟稳稳放下,扬唇一笑,眼尾钻出皱纹,“豆浆烫,慢慢吃啊,有什么需要再叫我,我就在后头。”
说着老板娘指了指厨房,门帘还在晃动。
“谢谢。”晏温道谢,笑的比方才还要公式化,而后他重重吐了口气,挠了挠后脑夹了一截油条,他将油条的一段戳进醋里,看浓深的颜色缓缓蔓延。
糖粒落在碗底,勺子划过卡拉直响,晏温神色不太对,黎江白有所察觉,他放下勺子,小心的试探:“你怎么了?”
晏温咬了一口油条,醋和油一齐浸润口腔。
“没事,”他又喝了一大口豆浆,似乎并不怕烫,“快吃,吃完回家,这儿空调忒冷。”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
22年八月挖的坑,今年终于终于开了开了!
从三万字的短篇he变成了目前还不知道字数的长篇be,故事里的一切都是虚构的,看个乐就好。
谢谢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