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山疗养院。
“费总,到地方了。”
车窗缓缓降落,阳光透进温懒的车厢,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伸出手来,搭在车窗边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光线的照射下更显白皙。
他微微敛眸,视线锁定在远处的白色建筑物上。
“真是个好地方。”
他轻哧道。
前方的司机端正地坐着,目不斜视:“费总,现在去停车吗?”
“等等。”费岚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眼神闪烁。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低沉的铃声。
“爸。”他轻轻开口。
他很少这样叫费珣,从前的父子俩就算面对面坐着也不过是一起沉默。
“到地方了?”费珣的声音总是带着一股压迫感,不知道是因为常居高位养成的气势,还是故意向自己的儿子施压。
“嗯。”
“你跟接待的人说你找王逢生就行了。”费珣道,“他们会领着你过去。”
“好。”
“你不好奇,他为什么会在疗养院吗?”
“……你们为了把他保护起来,不让我找到他。”费岚答道,眼神中划过一抹冷光。
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在找王逢生。
怪不得他的人找不到王逢生,原来是被人保护了起来。
他感到好奇的事情,可不止这一件。
比如说,为什么楚卓成咬定王逢生和费珣没关系,但是他还是从自己的父亲嘴里打听到了王逢生的下落。
他爸保护王逢生那么多年,为什么会轻而易举地将对方的下落直接告诉自己?他的目的是什么?
无论如何,费岚现在能确定一件事情。
楚卓成的记忆出现了混乱。
他之前告诉自己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假的。
“你可以这么理解吧。”费珣道,“等你见过王逢生之后,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
“和楚卓成有关系。”
“爸,”费岚的手掌心微微出汗,“你就那么在意我和楚卓成的事情吗?”
“是。”费珣不容置疑的声音传来,“我和你妈就只有你一个孩子。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有第二个选择。”
“我和他在一起,到底碍着什么事了?”费岚的声音逐渐提高了几分,“你想要我做的事情,我照样可以办好。”
“我嫌丢人。”费珣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费岚轻轻抚摸着额头,然后突然将自己的墨镜摘了下来,露出染了戾色的眸子。
“不是他,也是别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女人,你死了这条心吧。”他故意放狠话,“你和楚玥那个女人的事情我都知道,实在失望的话,你抓紧再要一个吧。别总说什么你只有我一个儿子,让别人以为你对我妈多忠心呢。”
费珣正要到发怒的边缘,却发现电话被对面那个混小子挂断了。
费岚挂断电话后,长舒一口气。
他烦躁地躺在座椅上,下令道:“去停车,我要进去。”
“好的,费总。”
事到如今,费岚已经有了猜测,六年前的事情跟他爸逃不开关系,而且他爸应该还不少掺和呢。
或许他真的错怪了楚卓成。
直到现在,他的心中还有隐隐的期望,如果对方和王逢生是清白的——那他就更有理由对楚卓成做出补偿了。
楚卓成不想让他一味包容,但如果一开始受委屈的就是他自己呢?
大概费珣提早跟这边的人打了招呼,费岚一道地方就有人引路。
接待人员带着他绕了一大圈才找到王逢生的房间。
幽静的走廊,连人影都看不见。
鼻间隐约窜入了消毒水的味道,来往的保姆和护工行色匆匆。
费岚心中升起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难不成,王逢生这个老混蛋生病了?
接待人员自始至终都是低着头领路,在走到走廊深处的最后一间房门口时,她突然出声道:“到了,费少爷。”
费岚刚想推门而进,就被接待人员给拦了下来,对方十分生硬道:“费少爷,这里您不能进。”
费岚眯了眯眸子,斜视看向她:“凭什么?”
“您现在就算进去了,也不能跟病人说话。”
对面谨慎地提醒道。
费岚注意到她嘴里的“病人”二字,眼中有些许错愕:“你什么意思?”
“对方是全身瘫痪。”接待人员回答道,“而且现在是植物人的状态。”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费岚苍白的脑海中。
怎么会这样?
王逢生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谁做的?
“费董说让您看过就离开,”接待人员继续道,“费少爷,如果您不信的话,可以通过窗户远远地看一眼。”
透过百叶窗,费岚缓缓移过视线。
一张苍老的脸出现在视野中。
仅仅通过侧脸的轮廓,他就基本上判断得出,这确实是王逢生。
他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没稳住身形。
那纯白色的床单刺痛了他的眼睛。
若旁人不说,费岚会以为那里躺着的是个死人。
他的呼吸开始紊乱,往外奔跑着,一直到地下车库。
费岚找到了自己的车,大步一跨,用最快的语速:“去公司,赶紧!”
司机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应下之后片刻不敢耽误地发动车子。
三十分钟后,盛元公司。
“他怎么回事?”
这是他见到费珣的第一句话。
他一路狂奔过来,气喘吁吁,偶尔有公司的艺人侧目看他,不多时就收回了目光。
沙发椅上的中年男人捧着一杯咖啡,冒出的热气挡住了费珣深沉的目光。
他翘着二郎腿,上半身却十分笔直,他似乎早就预料到对方会来。
“如你所见,他本来该死的,我调动了全京城最好的私人医疗资源,才保住了他这条命。崔山疗养院是个好地方,他不会死在那,他这辈子都是我手里最重要的筹码。”
“什么筹码?”
视线开始模糊,不是泪水,而是情绪处于极端状态下眼中升起的一层雾气。
费岚费劲地坐在了沙发椅上,胸脯的起伏十分剧烈。
费珣使了个眼色给站在一边的胡容,对方轻轻颔首,抱着刚签好的文件退出了房间。
宽大的董事长办公室,只剩下了父子两个人。
“想知道王逢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费珣忽地轻笑了一声,纵使那笑声听起来有些阴沉,“疗养院的人应该没跟你说,他不只是植物人,他身上还有十几道刀伤,我刚从那个杀人犯的手里救走他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都是血。”
“杀人犯”这三个字一下拨动了费岚紧绷的心弦。
他缓缓地摸到了一套茶具,冰冷的触感让他心绪更加烦躁。
他的嗓子干得发疼,但是望着茶壶中升腾的热气,他忽然一下子收回了手。
此时的费岚,没有喝水的心情。
“……‘杀人犯’,是谁?”
千万,千万不要是……
然而,对面的男人吐出来的几个字,让他如坠冰窟。
“那些伤口是楚卓成砍的。”
费岚脸色发白:“光是砍伤的话,他不可能变成这样子。”
“确实。”费珣的声音有些懒懒的,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我找人带走他俩,结果带走他俩的车出了车祸。王逢生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楚卓成当时也受了很重的伤,这一点,他可能告诉过你了。”
“他失忆了,他什么都不记得!”费岚的双眼瞬间变得猩红,他嘶吼道,“而且那是你们的问题,跟他没关系!”
“我保存了伤残鉴定报告。”费珣道,“那十几道都是往要害上砍的,如果我想的话,我可以让王逢生的家属出面告他,如此一来,楚卓成的下半生都会在牢狱中度过。”
下半生在牢狱中度过……
费岚的耳朵嗡嗡的,脑海中一直萦绕着这句话。
世界仿佛在那一刹那静止了。
这样的结局,费岚不能承受。
他努力让自己平复心情,用最佳状态下的大脑和自己的父亲谈话:“他不可能平白无故地砍王逢生。”
冰渣一般的语气,不带有一点感情。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算计自己最爱的人。
“是的,我叫王逢生强迫他了。”费珣毫不避讳地承认,“他是正当防卫,可是他没有证据,你也没有。”
“按照你说的那样,他没有杀人的动机。”
“他有。”费珣撑着伪善的笑容,“他和王逢生分赃不均。”
费岚脸上的表情彻底崩裂了:“什么?”
“你一直搞错了一件事情——他根本就没有答应王逢生,他怎么会为了二十万跟王逢生睡一觉。”费珣想起这件事情,似乎觉得十分有趣,“我最开始确实让人找过他,也试图拿钱打动他。你知道我给他开的价格是多少吗?”
费岚不言语。
他紧握着沙发扶手,握得十指发青。
“一千万。”
费珣扯出一抹冷笑,不知道是想起了那张倔强的脸,还是想起了他做出的一系列蠢事。
“我拿给他的卡里有一千万,但他看都没看我一眼,转身就走。我当时知道他弟弟得了白血病,急需这笔钱,可他没有接受,那个时候他一天打三份工,借遍了所有的亲戚,又通过各种募捐渠道,终于凑齐了这笔钱,也保住了他弟弟的那条命。这些都是我的私家侦探告诉我的。”
他每说一个字,费岚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带着利勾的钢爪无情地搅碎了他的心,这股无法言明的苦涩和痛苦,蔓延到五脏六腑,几乎要将他吞噬干净。
他佝偻着身子,中弹似的捂住了胸口。
他快要不能呼吸。
“没法用钱打动他,我只能用你打动他。”费珣幽冷的声音继续传来,“他很单纯,我只用一段话就让他妥协了。”
“我说你可能图一时新鲜,能跟他这么糊里糊涂过半年的时间,但是这样的状态支撑不了一辈子。你是我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从小吃穿住行都是最好的,你迟早受不了在外面流浪的日子。我是你的父亲,我可以原谅你年轻气盛,一直在外头鬼混,但是如果你再不回来,费家的家产一分钱都落不到你头上。”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年轻男人听完这段话的神色。
那个叫楚卓成的俊美年轻人,只是一直盯着咖啡上的天鹅拉花,一动不动。
这么多天来一直为自己的弟弟四处奔波,他的双颊甚至有些凹陷,气色很差,泛黄的皮肤没有一点光泽。
他的眼睛依旧漂亮,却沉默得像一汪寒潭。
“需要我怎么做?”
这是他呆坐半晌之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
“最后,我叫他配合王逢生演一场戏给你看。不过真到演戏那一天,我改变主意了。演戏不如真的更让人信服,所以我叫王逢生强迫他。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在那种状态下还能反抗,还砍了王逢生十几刀,挣扎的过程中他自己也受了伤。”
费珣打断了费岚的思绪,“这件事,我只答应了王逢生给他报酬,没有答应楚卓成给他报酬,事实上,他也没要。不过,这确实方便我往他头上安罪名——比如说我前面提到的,分赃不均,所以故意杀人。我这里有剪辑好的视频,能够证明楚卓成的‘罪行’,我想我也不用拿给你看了,你应该不想看这段视频。”
费岚再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怒火:“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他一拳将桌子上的茶几给捶裂了。
“砰”的一声,荡开巨响。
鲜血流满了他的拳头,尖锐的刺痛只能起到麻痹痛苦的作用。
费岚只觉得自己的表情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狰狞过。
他的话毫不客气,而对面的费珣没有丝毫动容,依旧维持着一副高位者的傲慢模样,自己儿子的所作所为,似乎只是弱者在强者面前的挣扎。
“费拉,你太单纯了。”相比对面的气急败坏,费珣显得云淡风轻许多,“我允许你的小打小闹,是因为你一直没有触及我的底线。我今天告诉你这些事情,是想跟你坦白我手里有什么筹码。你只有乖乖听话,才能保护好你爱的人。”
最后那一句话咬字很重,尤其是最后那几个字,充斥着浓浓的不屑。
“你也别怨我,我确实不仁,但让我有机可趁的人是你。”
费珣站起身来,将杯中的咖啡尽数倒进废水池中。
精心调制的咖啡,明明一口没动过,却只能被送入下水道。
他的表情纹丝不动:“如果你和楚卓成的感情真的很顺利的话,他不会这么轻易中我的圈套。如果你没有在他面前抱怨过生活质量和物质条件的问题,楚卓成或许能更坚定一点。他之所以上当,就是因为怕委屈了你,想让你尽快回去继承家产。”
“费岚,害了他的,是你啊。”费珣呢喃道。
他晃步到沙发前,胜者似的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儿子。
“最后,再提醒你一句。”目光落在费岚满是血迹的拳头上,费珣蹙了蹙眉,“出车祸之后,楚卓成并没有失忆。”
说罢,不等对方反应,他望向门外,命令道:
“胡容,把他带去医院,包扎一下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