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江湛回到了江宅。

  大哥晚上有应酬,还没回来。

  江湛给小侄女芸儿读了睡前故事,哄着小家伙睡了,下楼看见喝得醉醺醺的大哥坐在了餐桌前。

  江浩眼睛里只盯着自己的妻子,好像没看见这个弟弟。

  等着妻子给他拨鱼,拨一点儿,吃一点儿,四十岁的人了,红扑扑的脸吃起鱼来像只懒洋洋的猫一样。

  “嫂子,你不嫌他一身酒气,怪烦人的?”

  坐在大哥身旁的大嫂随口嘟念一句, “怎么不烦。”但手上没停,依然低头认真拨着满是刺的小鱼肉。

  “我哥以前就喜欢这种全是刺的刀鲚鱼,我妈不管他,他只能自己弄,没想到当了爸爸之后越活越矫情了。”

  大嫂笑笑, “那怎么办。”不管嘴上说什么,手上就是没停。

  江湛站起身,揪住了江浩衣领上蹭的胭脂红, “喝醉回来,这幅德行,不是应该给他两个耳刮子嘛。至少,晾着他啊。让他哪凉快哪儿去。”

  “傻小子,回家一趟瞎掰掰什么。”江浩满身酒气,醉醺醺地瞪着江湛,说句话嘴边上喷出来了小鱼肉。

  大嫂抬起小毛巾帮大哥擦了把嘴,眼睛里好像只有眼前的丈夫,抿嘴笑了下, “小湛啊,等你有了上心的人,就明白了。”

  江湛心里隐隐作痛,回江宅之前他决心收拾好的心情,绝不再想那个人的。

  根本做不到,算了,不提他就是了。

  他试探着,撇了撇嘴, “嫂子,如果有一天,我哥骗了你……”

  “他不会的。”

  江湛跟自己的亲哥亲嫂子,不讲究章法,非追问下去, “万一他就是骗了你呢。”

  大嫂看着江浩微微皱起来的眉头,伸手替他抚平了眉宇间的细纹, “那他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行了。你们真腻歪。”江湛自己勉强笑了下,低下了头。

  “你看看你这破脸色,跟楼下刷大白的墙粉子似的,瘦的这么难看。”江浩放下了筷子, “你怎么了?”

  “没事儿。”

  “我听说昨晚傅景阳他爹没了,你为这个?”

  “大哥,你别管了。”江湛不想说。

  “别人家的事儿我不管。但你不一样,你是我弟弟。”江浩借着酒劲儿,嗓音粗哑, “你那个小男朋友,我不管他是影帝还是影后,他要是跟你闹别扭,大哥去收拾他。”

  “浩子你行了。小湛也是三十的人了,人家的事儿,你别乱掺和。”大嫂抬起手去拧了把江浩的嘴。

  入了夜,大嗓门的江浩总算睡了。

  咚咚,有人敲响了江湛的卧室门。

  “大嫂,你找我?”

  “你来家这一晚上都丢了魂似的心神不宁,怨不得浩子会担心你。”

  “我真的没事儿。”江湛站在卧室门口。

  “餐桌上,你不是问我如果你大哥骗了我,我会怎么办嘛。”

  “噢。”江湛有些意外。

  “我会查清楚,查清楚他为什么骗我,骗了我什么。虽然我爱他信他,但我更爱自己。”

  江湛难免惊讶。

  大嫂是个初中音乐老师,在家里却一点儿没有做老师的架子,一直温温柔柔的,什么事儿都是大哥一个人嚷嚷着做主,好像天塌下来,她都会偎依在大哥身边小鸟依人。

  江湛只点点头,在这个家里,他一直是话最少的那个。

  “小湛,虽然大嫂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儿。如果你信他,就去查清楚,别让自己心里憋屈。”

  “好。”江湛在回答大嫂,也在告诉自己。

  “这里也是你家,在外面受了委屈,你哥出差的时候,你也可以回来住,不用有太多顾虑。”

  江湛心里最软的地方,像是被戳了一把,他把额头抵在墙上,轻轻碰了碰,避开了大嫂的视线。

  “这就是一家人的信任,你哥信你,也信我,很简单。你想想,你的朋友听说是个名人,恐怕他周围……”

  “大嫂,谢谢你。”江湛摇摇头, “他没有别人。不是因为别人。”他说不下去,跟家里人,不想让大哥担心。

  “那岂不是更简单。”大嫂准备上楼,回头跟他笑笑, “那就放手去查清楚。别跟自己过不去。”

  轻道一声晚安。

  江湛盯着天花板,辗转着睡不着。

  他记得跟傅景阳闹掰的时候,他佯装平静地好像无事发生,倒是大哥比他还上火,平时嘻嘻哈哈的人,连着醉宿了好几天。

  他曾跟江浩发誓,这辈子再去搭理傅景阳,他就不是江家人。

  现在他也对傅景阳没有任何特殊感情,就连见面也视同空气。

  大哥,我不是要去找他。我只是想知道事实。

  因为要查清楚,必须要知道事实。

  第二天一大早,江湛对着镜子重新把自己捯饬一番。

  这些日子,一直没剃须。

  这次握住剃刀的手不再发抖,很稳。

  剃须,是一个人的事儿,没有贺凯文,他本来就该做的更好。

  他打开柜子找出来一身笔挺的正统黑西装,没有光泽并不显眼,又配上一条纯黑色的领带,严肃而正式。他打开柜子找出来他曾经用过的香水轻轻喷了下,这款香水是傅景阳帮他选的。

  江湛先去了医院,看见老主任一大早就冷冰冰地把他堵在门口,直接拽去了主任室。

  江湛猜得到缘由,主动开口, “宴时宇想辞职,是他自己的事儿。我不会去劝一个没有责任的医生。”虽然言不由衷,但他并不后悔。

  老主任握着手里的辞职报告,倒是很罕见地不骂人了,像是准备了一早上的话,他仰头看着江湛, “小宴辞职,不是为了给你揽责任。傅家家属也很理解。”

  江湛微微蹙眉。

  “我昨晚,今天早上把手术全过程看了两遍。”老主任指着电脑屏幕, “小宴没有责任,画面很清晰,真正害死傅坚是的第一次心脏复苏之后,他追加服用的药物所致。”

  江湛夺过来鼠标,前后重放几分钟,最后画面停在宴时宇手里的弓形心脏剪刀上, “师父,这个握剪姿势,您看不出来吗。”

  “江湛,这里只有我们俩,你不用躲着我。我看得懂。”老主任把画面跳了过去, “你在意他握剪刀的姿势,我能看懂,小宴一开始的意图似乎不是在救人。”

  “但是,数据不说谎,你看后面,傅坚被药物催化,除非一分钟之内有心脏移植,不然,就算我们全科室都赶进去,也救不了人。”老主任很肯定地用指甲敲了敲印出来的手术数据。

  的确,他看得懂数据,就算他也跟着进去,拼命救人,也没用。

  江湛回忆着宴时宇从手术台出来之后跟他说过的话,心里并不踏实。 “那宴时宇辞职……”

  江湛突然明白了, “他去追药厂了?!”

  老主任点了点头, “我觉得是。承担责任辞职,只是对外一个借口。”

  “小郑早上还过来了一趟,我看他隔着走廊窗,朝着你的座位望了有一会儿。应该是找你。”

  “他还在医院吗?”江湛想起来郑迟说过,收购药厂的是个华人,很快就能查出来。

  “走了。说是上午去个葬礼。”

  “师父,我上午请个假,我去参加傅家葬礼。”

  “你呀。你看看你,带出来个徒弟也学着你。”老主任重重地叹了口气,不耐烦地挥挥手, “去吧,不管闲事儿你就不是江湛了。”

  江湛也担心老主任的身体,毕竟刚刚回复,可是这时候他顾不上这么多了,只能快去快回。

  四月一直艳阳天,偏偏这一天阴雨连绵。

  江湛一身黑西装,远远站在后面。

  他跟傅坚非亲非故,犯不上挤到前面表示不真实的哀悼。

  只是,刚好也在后排,他注意到了,哭得最凶地不是傅坚的妻子陆温而是就站在不远处一个有些年迈的女人。

  “芸姨,您别哭了!收住眼泪,别让外人看笑话。”旁边严厉训斥着女人的正是一身显眼白色孝服的傅景阳。

  傅景阳凶厉的眼眸里露着骇人寒光, “回头再跟你算账。”

  傅景阳要要走到众人前面致哀悼词,他让女人坐在了后面,又叮嘱几个殡仪馆的服务人员来照顾她。

  芸姨?芸姐?

  江湛记得手术前,在病房里陆温说过的话。

  芸姐,正是特意提醒着陆温给傅坚吃药,又是平时照顾傅家人起居的保姆。

  江湛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温水,朝着还在抽噎的女人走了过去。

  “先喝口水吧。”江湛的水还没递过去,抢先他一步,贺凯文已经把水杯送到了女人嘴边。

  女人抬起头,捋了捋挂着一缕缕银丝的短发,捂着半边还肿着的脸, “谢谢小少爷。”

  “芸姨,别怕,大姨也是这两天打击太大了,她从来没打过人,不是冲着你去的。”贺凯文安慰人的声音很温柔。

  女人又哭了起来,她握着水杯,大颗大颗的眼泪啪嗒啪嗒落进了水杯里。

  江湛只回头瞥过一眼,就注意到了女人握着水杯的无名指上没了指甲,粗暴地涂了一层碘伏。

  “小少爷求你相信我。我照顾着傅家两代人,不会害老爷的。我根本不知道药瓶里的药怎么会换过。”

  “芸姨,没事儿,我们都相信你。”贺凯文抬起手轻抚着女人弯曲的背脊,好像没看见站在一旁的江湛。

  “大少爷叮嘱我,老爷的痛风很严重,一定要按时吃药。”

  芸姨边抹着眼泪,边哽咽着哭诉, “老爷去急救的那天,我慌慌张张一开始也忘记了,还是大少爷来个电话提醒着,我才想起来把药瓶放进夫人的包里……”

  特意电话提醒?!

  江湛回头时,刚好在这一刻跟贺凯文对视上了。

  贺凯文跟平时一样,安静地抿着嘴,没开口,只仰着头看着他,视线明明温暖柔和,江湛却抬手遮在眼前,与他来说,太刺眼了。

  自然,他没来缠着。

  江湛避开视线,好像不认识他。

  江湛退后一步,缓缓合上眼帘,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别理他!

  这次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再睁开眼睛,江湛石雕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看似平静地朝着人群里另一个高个子制服郑警官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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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