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湛,你别这样。”宴时宇转过身背对着他,带着疲惫,声音低哑, “我看不得你哭。”
不,根本不是宴时宇想的那样!
不是啊!
可是,这要怎么说?怎么告诉他?!
难道告诉宴时宇:他不过是傻了吧唧地替那个野小子报了仇?把傅坚拖上手术台,还是让宴时宇替他做的刽子手?!
一向直来直去沉着果敢的江湛,张着嘴,抽泣着哽咽着除了“不”,再说不出别的字来。
宴时宇克制地背对着他,再看不得他哭,他很想转过身去一把抱住他。
可是,他既然选择了替江湛主刀,他就不会后悔。
就算心里早已被扎地千仓百孔,他这次就算打碎牙咽到肚子里,他也认。因为他心甘情愿。
江湛的眼泪,是因为舍不得他吗——是为了他才掉的眼泪吗。
这样一想,他从心底觉得欣慰,似乎每一滴泪水都会凝成海底最纯粹的珍珠,绝无仅有。
他好想转过身,伸手替他拭去泪水偷偷藏起来,一辈子留着。
可是,他不能。
如果这时候软下来,他会一辈子看不起自己。
小时候,惹了事父亲出头,再后来,大哥给他撑腰长脸,他一直都活在宴家巨大的保护伞下面的宴少,被保护的很好。
第一次,他也要去保护一个人。
这个人,需要他,这时候只有他宴时宇才能护他周全,保他名声。
他此时也是心跳如雷。
长这么大,他从来都不在乎这些世俗的东西,可是这一刻想一想就知道正是这些世俗的东西,名誉名声,是他宴时宇帮江湛护住了。
他觉得太值了。
这辈子,都值了。
宴时宇故意玩世不恭的口气,语调轻轻一挑, “江湛,好了吧。多大点儿事儿啊。”
这时看见贺凯文在外面轻轻敲着走廊窗,宴时宇走过去直接把门打开了。
江湛把盖在头上的白大褂一把扯掉,抹了把脸,他不能在这儿做个蒙头乌龟,他得站起来。
可是突然看见屹立在眼前的贺凯文,他的眼泪又泄洪一般突突往外冒。
“啊!不——”江湛好像看见了洪水猛兽,转身就要躲开,刚站起来脚就软的滑了下去。
贺凯文弯下腰,双臂一伸,正准备把人捞起来。
“听说你出车祸了?”宴时宇看着他青肿着的脸颊,把目光又移到了他脖颈的擦伤。
贺凯文抬手摸了下脖子,微微笑着礼貌回答, “是的。郑警官出面帮忙,已经没事了。”
“Kevin,我没能救下您的父亲,真的对不住。请节哀。”
“最近怪药的事儿,我听我哥说过,宴医生尽力了,这不怪您。”
“……”
江湛惊愕地看着伪装绝佳,斯文儒雅的两个人之间理解又体贴的对话,他无比悍然,想说句话,气得浑身发抖,嗓子眼被一口浊气堵得死死的,发不出声音来。
“江湛难过是工作上的事儿,回头再说。你把他带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他两天没合眼了。”
说着话宴时宇一转身准备了一剂针药,一句话没有,对着江湛的胳膊就打了进去。
“不是,宴时宇,你他妈是个疯子,别——”
贺凯文微微蹙眉,看着转瞬被推进去的针管, “你给他打的什么?”
“放心。对身体无碍,这样他能安心睡会儿。他太累了。”
江湛垂下脑袋,连挣扎都做不到,只剩下了安静的呼吸声。
宴时宇和贺凯文几乎同时松了口气,两个人各有心事,相觑一笑。似乎这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用我找司机送你吗?”宴时宇帮着搭了把手。
“不用。我有司机,停在地下。”贺凯文已经把江湛横抱了起来。
“他很爱面子,你这样抱他出去,会被人拍下来……”
贺凯文拾起来白大褂,盖在江湛脸上, “谢谢。”
“走货梯吧。”宴时宇一直把人送上电梯,两个人之间明明剑拔弩张的气氛,谁也没多提一句傅坚的手术。
眼看着电梯门要关上,宴时宇胳膊一挡。
贺凯文炯然眼眸中一道不友善的光闪过,用眼神问他:干什么?
跟他,没什么好说的。节哀顺变的话没必要刻意重复。
“回去麻烦给江湛多喝水。他一整天都没吃没喝了。”只要他对江湛好,现在说其他的又有什么用。
电梯门渐渐关上的一瞬, “别再让他哭了。”宴时宇的这句话没人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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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江湛睁开眼睛,窗外明媚的阳光被一层纱帘遮住,屋子里光线柔和而温暖。
他第一反应抬手擦了把脸,脸上是干的。
错觉自己还在痛哭,难道是做梦?
江湛嗅到一阵饭香,熟悉的饭香。
看一眼换了季的被子,身上的棉布睡衣,扭过头看一眼旁边,幸好没人……想起这个骗子!忍不住眼睛又湿了。
江湛刚掀开被子,低头瞥了眼白色棉麻睡裤,他又重新把被子盖上了。
半梦半醒之间,他没失忆,他记得自己麝过。
一拳砸在枕头上,真他妈恶心。
“醒了?先来洗把脸吃饭?”
贺凯文一身黑西装葬服,正靠着床边要来坐下。
江湛直接把枕头砸了过去,身子一缩躲到了床角。
妈的,怎么不是砖头!
为什么要躲。
他抱着双膝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贺凯文, “你真他妈混账,畜生!”
贺凯文弯起来的明亮眼眸黯淡下去,他微微蹙眉,茫然地看着江湛。
“你他妈装什么?是头牲口也记得自己麝过吧!”江湛气得浑身发抖,昨晚困得睁不开眼睛,但不是醉宿,也会记得自己身体的反应。
“江湛,我没有。”贺凯文收了笑容,剑眉星目只对着他。
“你没有?我有!你他妈失忆了,我没!”江湛受不了自己隔了一宿还在忍不住掉眼泪,他把脸深深埋在了双臂之间。忍不住低声呜咽, “你怎么就没一句实话……”
“你是说昨晚吗?”贺凯文站起身,平静而温和, “我真的没有,这种事用不着骗你。昨晚你睡得不踏实,哭醒过很多次,说了很多话……我是帮过你,所以你有过。”
“你他妈在说什么?”江湛摇摇头。他不信。
“我在说,昨晚我只是守着你,没上床。”他的口气多了几分坚定, “你不信的话,江湛你不是医生吗,你可以查我,怎么查都好,我没有骗你。”
江湛漠然。
他不是完全没有记忆,是的,他记得他的手,也想起来了他一双大手反复拧着热毛巾帮他擦过身下,也擦过被泪水浸湿的脸……
贺凯文挑起唇角, “饿了吧,先起来吃点儿东西。”他伸手去摸江湛的头发,被江湛本能地一把推开。
睡了一宿,总算有点儿精神了,江湛掀开被子就下了床。
走进客厅,看见一桌子早午餐,还有腾着热气的玉米粥。
察觉到身后贺凯文也跟了过来,江湛想都没想抓起来一把刀转身就对准了他。
“江湛,这是涂面包的黄油刀。”
贺凯文一抬手轻而易举地就攥住了江湛的手腕, “你能不能先冷静下来,吃点儿东西?”
“松开!看见你,我只会恶心。”江湛握住刀柄,双手用力挣脱开了贺凯文的束缚。
“傅坚今天要火葬,我一会儿就出门,看不见我,你能好好吃饭吗?”
他是最希望傅坚死的那个吧。
江湛摇摇头, “笑着把人弄死人,然后去火葬场哭吗?”
贺凯文依然平静, “江湛,你先听我解释。”
江湛狠狠瞪着他, “怎么解释?我不想听你编鬼话,我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你为傅坚的死而难过?”
“好。我回答你。没有。我不会难过。”
哼。江湛冷笑一声。
“你倒是敢作敢当?”
贺凯文从容不破,坦然回他, “我做的事自然敢当,没做的事不会乱当。”
“昨晚在顶层,你是跟谁打电话?贺建长,对吗?”
“对。是贺建长。”
“你们俩都希望杀了傅坚。”
“对。”
“那你他妈还怎么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江湛不敢问下去了,他幻想也许他会否定,会告诉他,他不希望傅坚死……然而,没有。
再问下去,江湛觉得他承受不了这个事实。
他会疯的。
他以为自己深信深爱的人,其实只把他当做一柄刀,一柄好用的杀人刀。
江湛狠狠咬着嘴唇,看见自己手里还握着刀柄,一下子浑身冷汗,他转身就往大门走。
对着夺门而出的江湛,贺凯文只来得及喊了句, “江湛,拖鞋!”
门关上的同时两只拖鞋被踢了回去。
江湛冲着电梯就飞奔而去,听见身后有人跟过来,他头都没回就先把电梯门关上了。
噗——总算松了口气。
没来得及按钮电梯已经在九楼停下了。
一整天没吃东西,江湛胃里很空,又是哭了一宿,他右手还握着黄油刀,左手扶额按在太阳穴上,太阳穴突突直跳,好像要崩裂血喷。
“老师?啊,江医生?”有人跟他打招呼,还知道他姓江。
江湛弓着腰,缓缓抬起头。
站在电梯里睁圆眼睛看着他的正是渤医大的大一生,那个给他定位仪的谢放。
男孩子青春焕发,运动裤,蓝色体恤,金色球鞋,耳朵上戴着冬天耳罩一样的大耳机,说话声音格外洪亮。
“早。”江湛勉强直了直身子,石雕一般的脸上,只这一个字吐出来似乎都笼罩着阴翳的雾霾。
“江医生,中午十二点了。”谢同学笑了下,从上到下打量着江湛。
头顶两搓呆毛,下巴上一层青胡茬,一身高档白色睡衣,手上握着个黄油刀,赤着脚没穿鞋……
江湛没有好脸色, “看什么?”
“哈哈,果然我爸说的对,当了医生就是日子颓废的开始。”谢放笑归笑,把一双钉鞋从包里掏出来摆在了江湛脚边。
“什么?”
“您这是要出门买黄油?”
江湛看了眼电梯,怎么这么慢。中间停下,没人上来,门又关上了。
“嗯。”他随便点了下头,两只脚交叠着,没去碰眼前崭新的跑步鞋。
谢放蹲在地上,抬头看着他, “先穿上吧。一看您就是通宵打游戏吧?我高考完那几天就这么过得,太懂你了。每天混浆浆的,刷牙还把油笔捅进嘴里了……”
“噢。”江湛低头看了眼自己这形象,好吧,这么解释也行,毕竟没必要跟一个带过课的学生吐槽。
“您这样出门,会被保安关怀的。”这里是高档公寓,楼里楼外都是保安,这句关怀,江湛听得懂。
他看了眼球鞋,心想,大不了回头赔他一双新的,勉强把脚伸了进去。
“老师啊,我很好奇,您玩的什么游戏啊?”谢放本来就是自来熟,虽然看出来江湛脸色不好,但两个人待在封闭空间,不说话才更尴尬,他聊起天完全没压力。
游戏?江湛多少年没碰游戏了。
他皱了皱眉, “就,僵尸。”想着不管什么年代总有这款游戏吧。
眼前的谢同学突然两眼放光, “哇!您好前卫,我还以为您这个年纪就是生化危机王者之类,您知道今年最新款的《救僵尸》!简直反人类, 666.”
艹。
江湛觉得时间好像静止了,嘟念着, “这电梯是不是得维修了。”他只想快点儿离开。
谢放这下子猛然激动起来, “‘很好,看样子我们要出击了!’”他好在还能跟上游戏界面的经典台词,没想到江医生开口就是《救僵尸》的通关电子音报幕经典开场!
谢放戴着耳机,声音豪迈,顺口就来, “‘为爱而战!为情而亡!宁可与僵尸血凝,也不做光明的恶魔!’”
这时,电梯门开了。
贺凯文手里拎着一双帆布鞋,看着正蹲在江湛脚边,边系鞋带边大声嚷嚷着的帅气男孩子。
他抬手按住了电梯门,手上明显因为用力很猛指骨已经泛白,好像能把钢铁门捏碎。
但他依然面带微笑,一副影帝的声音也轻柔客气, “你们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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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
#游戏台词参照《第五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