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潮湿的咒力带有水汽般让人呼吸不畅的浓度在密闭的空间里蔓延，透出非人感的甜腻嗓音也在空旷的环境里回荡，悄无声息出现在面前的咒灵称赞似的合掌，用那双不会错认成人类的浑浊异瞳看向他。
“你似乎不意外我会找上你。”
浸泡在盛着用于维持生命营养液的容器里，浑身被缠着的绷带覆盖、看不到裸露皮肤的人形在周围悬挂着大量输液瓶的环境下缓缓抬起头，这个细微的动作也将他的脸也一并暴露在视野当中。
跟躯干一样缠满绷带的一张脸，只给眼睛跟嘴巴留出空隙，明明正在输液，嘴唇却呈现出过度干燥的皲裂，唯独那双眼睛，蒙着一层摆脱不掉的阴翳，仍然闪烁着浑浊的光亮。
“真难看啊。”他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评价道，没有要掩饰目光的意图，视线先后从与幸吉缺失的右小臂上，再到身后密密麻麻的输液架上扫过，“这副用尽手段想要活下去的丑陋姿态，真难看啊。”
‘哗啦’一声，容器里的与幸吉稍有动作，就会激起清楚的水声，和搞出不小动静的声势相反，他本人表现出的情绪极为沉着镇定，没有被戳到痛处的讥讽轻易地挑起怒火。
本该是向外界保密的场所被咒灵入侵，面对阴晴不定的特级咒灵，自身处于极为危险的情况之下，从与幸吉泛着血丝的双眼中，仍然看不见惧怕或是惊慌的神态，似乎对眼下这样的局势早有准备。
“无论如何，我也有想要非活下去不可的目的……”与幸吉扯了扯嘴角，“这种心情，咒灵当然不能理解。”
生来便强，身体健全，在战斗里失去肢体也没关系，只要有足够咒力就可以再生出来。
这份偏爱……落在只会被杀戮本能支配的咒灵头上，多么讽刺。
他顿了顿，又回答对方上一个问题。
“从跟你们立下束缚，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对方会在束缚的限制下，用无为转变将他生来便强制性被赋予‘以身体条件置换咒力’的天与咒缚逆转到正常咒术师的结构，然后——杀死他。
双方都对此心知肚明。
与幸吉之所以没有选择在夏油杰跟真人准备履行束缚约定治疗他，再解决掉他之前逃跑，不止是因为只有真人的术式能让他拥有一具健康的身体，更是想抓住不知道具体原因死而复生，并且谋划着封印五条悟计划的夏油杰必定会出现的机会。
将他们留在这里，彻彻底底的。
假如说在姐妹交流会上透过机械丸的视野看到眼熟的特级咒灵这件事出乎与幸吉的意料，对方会找到他身处的密室里，也不会让人觉得多么的意外。
没有在身边见到夏油杰，对方是一个人来的。
“你是姐妹交流会上的特级。”与幸吉用目光一寸寸从缝合脸咒灵脸上扫过，仔细观察对方表情，不错过丝毫细节，在看到对方没有露出迷茫或开口否定身份，与幸吉反而又推翻了自己先前的说法，“不。在姐妹交流会上我见到的，并不是你吧。”
“或者说，眼前这个才是你的本体。”
与幸吉一直维持着抬眼的姿势，冷静道：“姐妹交流会上的，大概只是类似分.身一样的存在。”
“哇哦。”
那双偏圆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些，终于提起兴趣似的看向他，唇边扬起一抹捉摸不透的弧度，刻意地频繁眨了几下眼：“说实话，现在我有点想杀掉你了。”
与幸吉撑在容器边缘的左手无力地蜷起，又很快松开，他没有从对方身上感知到杀气，正常人的行为逻辑不适合套用在跟咒灵相处上。
尤其对象是从人类负面情绪里诞生的特级诅咒，从问世的那一刻，就一并继承了人性里扭曲、狡诈跟残忍的那一部分，咒灵杀害人类相当于类似呼吸一样的本能。
与幸吉毫不怀疑眼前新生的咒灵能做到毫无杀意的完成杀害他人这件事。
玩弄人类的灵魂取乐，只不过是它用来探索世界的方式。
与幸吉屏息观察对方的反应，跟脆弱如纸的身体下不符的汹涌咒力输送到别处——失去与幸吉意识的操纵，无声站立在不远处的机械丸眼中绿芒微弱闪烁。
被与幸吉暗自警惕的特级诅咒似乎没有要朝他靠近的意向，极为无害地偏了下头，眼中满含好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咒力。”
与幸吉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的回答道：“咒力强度不同。”
假如姐妹交流会上的咒灵实力在特级里水平勉强能接近中等，眼前的缝合脸咒灵，给与幸吉带来的压力显然要更强烈。
与幸吉的左手无意识地攥起，随着他的动作，脆弱到承受不了丝毫力气手掌、指节上的绷带被渗出的血液浸出暗红的痕迹。
五条悟知道这家伙的底细吗？
它究竟是……
精神高度集中关注着对方的动作，让与幸吉在它抬腿走向他堆放着究极机械丸的方向，第一时间察觉到它的意图。
“噢哦哦，存货还蛮多的嘛！”它蹲下身，手在里面挑挑拣拣，用惊讶的语气扭头对着他说。
与幸吉的指腹按在微凉的材质上，不明显地滑动，在对方跟究极机械丸的距离下，可以打中它……
“这应该是你所有的机器人？”它不确定地自言自语。
不，还有一个。
这种事情就没必要对咒灵说了。
“看起来像是要大战一场的准备啊。”听着意有所指的腔调，与幸吉毫不怀疑对方已经掌握了他跟咒灵达成的协议里全部的内容，他干燥的嘴唇在抿起时不明显地泛白，选择继续听下去，对方语气却急转直下，连带着态度也带着恶劣的嘲笑，“噗……什么嘛！你是觉得这堆破铜烂铁能赢过真人，还是夏油杰啊？”
“哈哈哈哈哈！不错不错……”它乐不可支的夸张狂笑，直到好一阵过后，才勉强直起腰，抬手从眼尾揩了下，“谢谢你，让我开心了不少呢。”
被咒灵当面肆意嘲笑，与幸吉全程冷淡地看着对方的表演。
大概是与幸吉的反应过于平淡，没有露出它所期望在他脸上看到的神情，回荡在密室里的嘲笑声止住了。
“真没劲。”它孩子气的撇撇嘴。
“是对自身实力盲目自信，认为自己能解决掉两个特级，”它竖起食指，语气稍微拉长，又让另一只手做出同样的手势，“还是蠢到不行觉得就算打不过，也能顺利逃走呢？”
与幸吉目光沉沉。
对方的态度更像是故意说出两个它认为的错误答案，用来观察他的反应。
比如现在，那双翻涌着恶念的瞳仁就在注视着他。
“无论是哪一条，你都不打算放弃用无为转变治好自己的身体呢。”
缝合脸咒灵把两根食指并起，放在脸侧，无害地朝他眨眼：“希望自己能够体面的出现在三轮霞面前，你是这样想的吧。”
“……”
仿佛没看到十几个究极机械丸眼中统一亮起代表被咒力激活的亮光，反而嗓音轻快的像是看到什么大发现一样惊喜：“哇喔，这样就生气了吗？”
“别那么没耐心嘛！”
直面迎上抬起手臂的机械丸，发射咒力炮的掌心闪烁着危险的强光，它脸上笑意扩大，有技巧的抓住机械丸的腕部，利用巧劲向回撤身，机械丸的整条手臂被整齐扯断，掌心里酝酿的咒力闪烁两下，熄灭了。
“我可是怀着满满的真诚，来见你的哦～”
回应它的是几发更密集的咒力，被它轻巧躲开。
“你肯定清楚，想真正重创我，这样的攻击是无效的吧？”
几枚改造人从手里掷出，在空中蠕动变形，咒力呈现出忽高忽低的极不稳定状态，在靠近机械丸周围达到临界点。
“轰——”
“轰隆……”
改造人自爆产生的破坏力激起震荡的巨响，在飞扬起的灰尘之中，一双不受阻碍睁开的异色眼瞳中，跳动着跃跃欲试的光亮。
“真想杀死我，就该把那东西拿出来啊。”
先前手臂损毁的机器人被它拎在手里，当做是投掷武器，朝远处的机械丸丢了过去，中途砸毁几具机器人，但随着大拔炮发射，被扔出去的机器人瞬间被轰为灰烬。
缝合脸咒灵随意地起身。
“……”
无论损坏或是能被正常使用的机械丸，同步地停下向眼前咒灵发动攻击的举动，眼睛也不明显地暗了下去，恢复成没有受到操纵的状态。
“嘛，这样吧！我们也来做个交易。”
青年模样的极恶诅咒笑眯眯地合掌，做出长相年纪更稚气的举动，愉快地提议，说出的内容却不像语气那样友好，反而充满讽刺挖苦。
“为了拥有健全的身体，连勾结咒灵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没理由会拒绝我吧～”
与幸吉沉默的听着在他被夏油杰找上的时候听过一遍的类似对话。
“我可以用无为转变治好你的身体。”
‘需要你做的那部分很简单’
“事成时候就让你拥有健康的身体哦～”
‘替我们打开高专的结界吧’
“与幸吉。”
‘与幸吉’
耳边的声音和记忆里重叠在一起，它笑眯眯地摆手：“怎么样？”
“我答应你。”属于特级咒灵的话音未落，另一道嗓音就利落地说道。
与幸吉唇线绷紧，似乎想做出嘴角下抿的表情，在脸上绷带的作用下，最终也只是细微的牵动了下：“我答应。”
“……”
“我会用术式解除你身上的天与咒缚。”
与幸吉抬眼。
达成束缚的条件是双方提出相等的要求，那么，对方也会暴露出真实的意图。
夏油杰找上他，是为了混入高专盗取特级咒物，身为京都校的学生，他的确能在这方面做些手脚，让咒灵顺利地入侵高专。
眼前的特级，想利用他达成什么目的？
对方像是提前想过条件，不假思索地说：“作为交换，你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我的存在。”
“另外，我需要你在合适的时候……”
比起上一句精准的限制，这次提出的要求显得非常模糊，连具体的时间范围都没有说明。
“用你那个可以伤及灵魂的炮弹……”
它幼稚的用手比出枪的手势，抵住自己的太阳穴，在撤开手的同时偏过头做了个鬼脸。
“给它来上一炮。”
结合刻意提到针对灵魂的武器，这个‘它’是谁，就很容易被猜到了。
与幸吉目光微动，一瞬间，各种思绪飞速从脑中闪过。
它是怎么知道他跟夏油杰之间交易细节的？
并且还清楚他从来没在人前展示过，专门针对真人的武器。
对方为什么要对付真人？
它们两个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那么，先来支付定金吧～”愉快的语调打断了与幸吉的思绪。
他瞳孔骤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对方和他之间的距离近到只有一臂远。
与幸吉的直觉敏锐地感受到危机，对方展开的五指却已覆在他的脸上。
“——无为转变！”
手掌隔着皮肤直接触摸到了与幸吉黯淡的灵魂，也一并看到了灵魂上留下的疮痍。
咒力随着操纵形成术式回路，扭曲灵魂固定的形状。
“搞定！”全程不过几秒钟，它收回手，展示作品般挥动双手，“锵、锵！新鲜出炉的木乃伊系帅哥闪亮登场！”
“……”
覆盖住与幸吉全身的绷带尽数断裂，从躯体上落下。
先天缺失的右臂跟双腿也在灵魂被修补完整后生长出来。
与幸吉从容器里站起，激起一阵水声，他低头，营养液将身形的轮廓清晰映出。
缝合脸咒灵友好的态度瞬间消失，脸上的表情垮下来：“……被迫看到男人的裸体，真让人恶心。”
与幸吉伸出双手，在眼前握了握。
很快感受到了熟悉的疼痛。
不一样。
对方修复了他的灵魂，但仅限于断肢和外表。
他仍然是那个会被月光照耀感到灼烧疼痛的、脆弱的体质。
定金……吗？
与幸吉也同时想到，对方会找上他的真正原因。
他跟真人之间立下过束缚，与幸吉很清楚，对方会在完成束缚的条件治好他以后，才会杀掉他，以此来避免束缚的反噬。
而眼前的诅咒，就是要利用这份束缚，来让真人陷入不利的局面。
假如束缚叠加针对灵魂的攻击……大概可以对真人造成意想不到的重创。
似乎是与幸吉注视倒影里的自己时间过于长了，这个举动被理解成其他的意思。
缝合脸咒灵眨眨眼指着他脸上的疤：“医美项目是另外的价格。”
…………
……
在对方表现出要离开的意向前，出于一种微妙且情绪的情绪，与幸吉提醒对方，高层里或许存在夏油杰一方的眼线。
与幸吉在束缚的限制下，无法说出有关对方的任何信息，但他外表上的变化是无法被简单掩盖过去的。
恐怕，它的存在很快就会暴露在敌人视野之中了。
与幸吉无声地想。
即使没有真正说出口，对方显然也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
与幸吉没在灰蓝发咒灵脸上看到应有的反应，它反而扯开一抹肆意的笑容，嘴角夸张地向两边扬起，在这一瞬，咒灵的狰狞神态完全显露在人前，它脚步轻盈的原地转了几圈。
接着用用落不到实处的飘忽语气：“无关紧要。无论高层还是御三家，都是不需要在意的家伙罢了。”
“接下来要迎来的可是……”
与幸吉看到它展开双臂，脸上的神情接近享受，它用一种难以捉摸的沉浸口吻，半是愉悦地宣布。
“——战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