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深在房里正睡得迷迷乎乎, 倾盆的大雨就在窗棂边哗啦啦作响,潮湿的雨气像是长着脚步,从外间一点点蔓延到床帷边。纱帐轻轻飘扬, 驱蚊香已经熄灭了, 两只饥饿的蚊虫冒雨冲了进来, 在耳畔嗡嗡鸣叫。

  他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徒劳的想把那烦扰的声音驱赶开。然而就是那睁眼的微霎, 竟像被闪电击中般清醒过来。

  他头皮发麻, 全身寒毛竖立。

  床边站着一个白衣女子, 正在冷冷的注视着他, 水渍顺着右手的长剑一路落到剑尖,滴滴答答,在地上汇聚成一滩小池。

  他惨呼一声, 伸手却摸不到傍身的长剑,只能蜷缩在床头,整个人如溺水般张嘴直抽气。

  “陈亦深。”那人开口了。

  正是这个名字把陈亦深的魂魄从天外拉了回来,他惊魂未定,但稍稍能在急促的呼吸间从嗓子里挤出尖利变形的声音:“薛……薛师姐, 是……是你吗?”

  “丽娆在哪?”

  陈亦深捂着快要跳出的胸口, 努力的定着神, 虽然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她在峰涯下的山洞里,可以从山后的盘山路下去,但是有人看守,你……”

  薛珞捋过额间滴水的发,携着长剑走到窗边。

  陈亦深终于回过神来, 来不及穿鞋,光着脚便追到窗边:“师姐, 我松风涯的人有千万不是,都是应命而为,绝没有对表姐有什么抱恨之心。请你高抬贵手,饶了他们性命。一切都是百花谷景和夫妇的错,他们视表姐为眼中钉,欲要除之而后快,我爹做的这些全是为情势所迫。他虽希翼得到药方,也是为了安山下众人的心,不是私心想要占有。”

  薛珞偏了偏头,似乎有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唇角微掀,带着点高深莫测,视透他内心的微笑:“是吗?”

  陈亦深呼吸微窒,咬牙点头道:“是的,我向你发誓,我绝不觊觎表姐的药方。”

  “所以……”薛珞挑眉,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一切都是百花谷的错?”

  陈亦深听出了她语气间的嘲讽冷戾,话到嘴边也只能咽下去,把表姐关到山下的是他爹,他的话在她听来全然就是想洗脱罪责的借口。

  “我想,你能来到这里打探表姐的下落,一定是陆谨言冒险把消息带上了揽月峰。”

  薛珞笑道:“所以你在向我表功,暗示这事是你透漏出去的。”

  陈亦深低下头去,显得有些颓然:“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对于表姐的处置上,我没有袖手旁观,便是你现在要杀了我,我也不会后悔,只求你饶过我的家人。”

  薛珞看着外面如线的雨幕,闻着风吹来的涯下冷冽的松叶油脂气,恍然如梦。她们只有咫尺之隔了,不该为了几条性命,在这里与老天对峙。

  她不再理会陈亦深的喋喋乞求,跨过窗格,把长帛搭上不远的松枝,顺着这雨幕跃下,一直往深渊坠去。

  “好冷啊。”

  丽娆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狭长的山洞里,竟然找不到一个避风之处。这里明明连丝毫亮光都没有,风却无处不在。

  她摩挲着双臂,开始痛恨自己爱美的天性。为什么不穿件厚实的衣物,这些轻纱薄衫,除了好看没有一点作用,灌了风便鼓涨起来,把身体里唯一的一点热气都搜刮了出去。

  外面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

  丽娆即刻站起来,踉跄地扑到了窗板处贴耳聆听。这么晚居然会有人前来,难道他们良心发现了,现在要为她送一件御寒的衣物?

  “小姨,小姨,是你吗?”她抬手拍打着窗板,哽咽道:“小姨,给我一床被子吧,关我多久都行,可我实在受不了这里的冷了。”

  脚步声停在了窗格之后,良久没有动静。

  丽娆唯恐他们离开,只得不停呼唤道:“救命啊,小姨。”

  “丽娆。”这两个字虽然被愤怒的气焰,烧得失了原本的清冷淡然。但那声音里熟悉的深情,是她绝不会认错的。

  她像是劫后余生的人,从沙漠中穿出,看到了绿州,却骇怕这只是一场海市蜃楼的幻境。

  “至柔?”她战战兢兢的问道,颤抖的嗓子快要咬不清这在心里缠绵了千百遍的名字。

  “是我。”窗板被用剑气震开,外面的人探进一只手来。

  丽娆立马攥住那只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呜呜痛哭起来:“你终于来了,你不知道我在这里多可怜。”

  “放心,有我在,谁也不会欺负你了。”薛珞用指腹抹去她的泪水,轻声嘱咐道:“阿娆,退后些,我这便带你出来。”

  丽娆听话的往后退去,一直站到那洞穴的最底端。不一会儿,外面便轰然作响,石块簌簌而落,整个洞壁都在震颤抖动。

  待一切的动静消失,丽娆探头看去,即便是在这么黑的夜色下,薛珞那道白色的身影依旧十分触目。

  她兴奋不已,早不顾自己已经虚软的身体,竭力跑了过去,扑进她的怀里。

  “至柔。”她悲伤如泉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还以为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呢。”薛珞用力地抱紧她,吻着她的发顶:“便是到了地府,我也要去找你。”

  丽娆来不及继续伤心,眼下的地方她是一刻也不想呆了,拉着薛珞踉跄着就要往外跑:“走,我们先走。”

  薛珞拄剑弯身,半跪于地:“上来,我背你。”

  丽娆顺从地趴了上去,由着她把自己带出。

  幸而是晚上,光亮不至于刺眼,她在黑暗中久了,眼睛尤其敏感,即便是薛珞这身白衣散发的微光,也让她瞳孔觉得刺痛不已。

  她把脸贴在她的颈弯,用力地磨蹭着,然而很快发现了不对:“至柔,你身上怎么全都湿了?”

  薛珞笑道:“外面在下大雨,你怕湿么?”

  丽娆摇了摇头,闷声把头藏进她的发间:“不怕,咱们回花房去。”

  “好。”

  薛珞御起轻功,点步直出,来到洞口时,顺着雨势想辨清方向。

  丽娆把头偏出,回头想要看看这关了自己这么多天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但她却看到了倒在洞边的两具身体。

  她心头一凛,颤声问道:“你杀了他们?”

  薛珞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你不想我杀人?”

  丽娆愣住了,手臂愈发抱得紧了些。她可以原谅薛珞为她做的一切,只求上天把罪责都让她一人承受。

  薛珞御起轻功,穿进大雨中,脚尖点过松枝,一路往前飞驰:“我点了他们穴道,你不想我杀人,往后我就不杀了。”

  丽娆感受着雨势的澎湃,只觉得寒冷让自己的心在一寸寸缩紧,紧到快要无法呼吸的地步。

  她张了张嘴,想说出话来,雨水很快堵住了她的唇舌,把最后一次气息也隔绝了。

  蓦地,她眼前一黑,头耷拉下去,整个身子往下滑。

  “丽娆?”薛珞拉不住她滑落的身子,内力失了控,抱着她倒身落进了松林里。

  两个人从树巅,一路落下,每一层的树枝都在卸落她们下坠的速度,等到真的快落到实地那一瞬间,薛珞抱着丽娆翻滚了一圈,让自己的背部去承受那下压的力道。

  她闷哼一声,头撞在了汲满了水的一截断木上,眼前的黑暗里弥漫开腥红的血色。她像是被人抽刀砍断了头颅,身体与思想分开成两半,各自清醒却互不相关。

  “冷。”丽娆喃喃呓语。

  薛珞迷迷糊糊中想要解开衣衫把胸前瘦弱的身子包裹进去,可用尽了全力,连弯曲指头都做不到。她在心里默默乞求上苍:别再下雨了,如果一定要惩罚她的罪孽,就让她在此沉睡,让丽娆好好活下去吧。

  清晨。

  丽娆在这长久的昏迷中,终于苏醒了过来。她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太过寒冷虚弱,又经过剧烈的心绪起伏,猝然被抽光了力气。经过了休眠,精神已经开始逐渐恢复。

  她扬起头来,看了看这苍木林立的树林,大雨已经停了,但松叶上聚集的硕大水珠还是会时不时砸到头上,枯叶上不断响着破碎之声,闭上眼睛恍惚以为还身在泽叶的雨林中。

  气温在逐渐上升,盛暑的季节,暴雨一旦去了,便会换来更加酷热灼人的阳光,以便让大地复苏。

  一只阳雀停在树梢上,欢快的鸣叫着,为着这雨后的清新空气。

  她觉得身上还是有些发软,便想伏在地上继续休息一会儿,刚俯下身,便像被针刺般,整个人抽搐跳起。

  她身下哪里是什么地面。

  “至柔?”她抬起手颤巍巍地拂开那人贴在脸上的发丝,那张清澹秀丽的脸让她怀疑眼下不过只是梦境:“至柔。”

  她捧起薛珞的头,看着她发青的脸色,全然失了冷静:“至柔,你醒一醒,你怎么了?”她轻轻摇晃她,并把她耷拉的头搁在自己臂弯,想要抬手探知她的鼻息。

  手掌上出现的鲜红血渍让她浑身战栗,肝胆俱裂:“至……”话哽塞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口。

  她脑后的伤口还在不停流血,暗红的血液透进树干中,断裂的年轮把血晕染开,像一朵盛开的花朵。

  她趴在她胸前凄厉的叫喊起来,无助和绝望潮水般汹涌而至。她像遗落在大海深处的一叶扁舟,在狂风巨浪中,再也找不到出路:“至柔,至柔,你不要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