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日子, 真是枯燥乏味,千篇一律的江水在眼睛里已经成为不变的的笔墨,闭上眼也能知道笔锋勾勒的痕迹, 或高或低, 或浓或轻。

  对于游历江湖的人来说, 恐怕只有初时还会凝起热忱与快慰, 及到后来, 便会觉得人生平淡而没有意义。

  这样的想法, 对于丽娆来说, 可是危险之至。

  毕竟她和薛珞的人生才开始, 开始便厌倦,那可比历尽沧桑的疲惫,来得磋磨人心。

  “至柔, 我觉得好无聊,日子太过平淡也不是什么好事。”丽娆倚在船舷边,被风吹得浑浑然没有力气。

  薛珞站在她身旁,对她这猝然而起的忧伤,报以嗤责的微笑:“你呀, 往后我可不敢在你身边停留得太久, 你这人做什么都没耐性, 把我看厌了,恐怕会毫不犹豫的变心。”

  丽娆侧眸睨着她,莞尔道:“说得有理,我确实没有耐性,前方有绝世剑法等着你去学, 你当然充满了期待,我呢, 我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呢。”

  薛珞屈腿坐了下来,抬手抚上她的背,慢慢地抚摸着,意图缓解她的焦躁:“事只有做不完的,怎会不知道做什么,你要真觉得无聊,把长刀门的心法拿出来练练,反正你只答应了要把刀还给别人,又没有承诺不学。”

  丽娆皱了脸,嘟囔道:“我看了啊,看都看不懂,怎么学嘛?”

  薛珞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往常在四景山中,对待这种资质低下毫无建树的师兄妹们,她可是视为秽土的,换成所爱之人只能权且包容:“给我,我解释给你听。”

  丽娆从怀中贴身的小衣里摸出那黄色的丝绸,递给了薛珞,满怀兴意的坐起身来,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听她解释内中诀窍:“起势,刚猛一击,追风而行。”

  念完一句,薛珞笑道:“这跟剑法倒不一样,剑法追求轻灵,刀法则在刚猛,起手便要直达对方要害。”

  “迅疾若雷,一而再,再而停。这句话是说,刀法要快,一击不中,那便再击,如果实在不行,那就要倒转刀势。”

  “心如止水,诱彼心魔。这便是要你不要急躁,等待对方先行乱了招式。”

  “放弃执念,顺应自然,身若枯枝,气如江流。这便更容易了。诱敌入瓮之时,一定不要现出破绽,要像枯木一样沉着冷静,把内力徐徐调动,如江海般气贯丹田。”

  “倾力一击,状如神魔,铄金之力,焚心似火。这是要你与刀合二为一,即便不敌也不要自怯,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手中的刀,它是铄金之躯,灌以全身内力,便如神魔附体,诸般不惧。”

  薛珞耐心的把这刀宗的十二条秘决一一解释完毕,末了问道:“懂了么?”

  丽娆木然的望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不敢表现出自己全然没有领会,嗫嚅道:“懂了一点点。”

  薛珞收起黄绸,站起身来,冷道:“那你背给我听。”

  “啊?”丽娆顿时失了应对,心下慌张不已:“才听完,就要我背。”

  薛珞叹了口气,伸手拽过她的臂膀,把她用力拉起,令道:“你便不能即时领会,死记硬背总会吧,把它背下来,慢慢的总能有所开悟。”

  “好。”丽娆忙不迭地点头,双手交握有些扭捏。

  薛珞正经的时候,真像变了一个人,与那溶华大师的严谨肃然活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全然的失了人性。

  “至柔。”幸而这时薛掌门及时出现,打破僵局,不然丽娆真要被活活吓死:“船已入了悦州地界,你与江姑娘收拾一下行李,我们马上就停船了,接下来都是山路。”

  薛珞点头道:“知道了。”

  “对了。”薛掌门话毕刚要离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转身道:“先时在泊阳,有人托船把你们的马送到了客栈,还顺带捎来这个竹筒,说是一定要交给穿粉衣的姑娘,我这几日太忙就给忘了。”说着便把手中的竹筒交了过来。

  丽娆躬身接过,不等薛掌门离开,便顺手拔开了木塞。一只花斑蛛探出头来,沿着丽娆的手腕转了一圈,又钻回竹筒深处。

  丽娆心跳骤停,气血直冲头顶,只觉麻意布满全身,她猝然丢掉竹筒便嘶声尖叫起来,双脚跳动不迭,那失控的样子,全然像被魔物侵体。

  船上众人听到响动都从舱口冒出头来,惊讶的望着眼前的变故。

  薛掌门深觉丢脸,他恼然地望了薛珞一眼,压低声音责备道:“姑娘家,这般恣意放浪,成何体统。”

  薛珞俯身捡起竹筒,塞上木塞,淡然回道:“阿娆只是性子活泼了些,没什么不好,薛掌门不要大惊小怪。”

  船泊了岸。这里是悦州边界的一个渡口,像所有江边的渡口一样垒起长长的石阶,石阶连接着一片葱茏的树林,渡边少有人影,是个幽静的所在。

  下了实地,丽娆犹还如坠梦中。

  她以为能看到悦州高大魏然的城池,脑子里描摹的是烟柳繁华的所在,人烟聚集的嘈闹,没想到这般冷清,如此落差还真有点失望。

  薛掌门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脸现讽色,不冷不热道:“苍山派地处偏僻,江姑娘久居城镇,恐怕已经不会习惯了。”

  丽娆听出了他话里的调侃,不敢辩驳,扯颜笑道:“薛掌门这是哪里的话,我是四景山出来的,长居泽地,怎么会不习惯这些乡野之地。”

  “不过……”她抬首看了看面前重重树影,转了话锋:“这里确实不如四景山来得有人气,想来苍山派前辈们择地建派的时候,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不像那些俗门流宗只顾名利,总想着先把好地方占了。这里虽清苦,倒更能磨砺意志,秉持初心。”

  薛掌门冷哼一声,跨马而上,扬鞭道:“那就委屈江姑娘了,要在这里磨砺些时日。”

  “不会。”丽娆对着他的背影高声道:“我就当来这里修行了。”

  说完她看向身旁的薛珞,笑意渐熄,愤然道:“你看到了,他是越来越讨厌我了,以往还能遮掩一下,现在可是放到明面上了。”

  薛珞笑道:“你伶牙俐齿的,我可不担心你会吃亏。”

  “哼。”丽娆摸了摸小枣马的鬃毛,抱怨不迭:“我是看在他嘴硬心软帮了我大忙的份上懒得计较。”

  薛珞听她说起过薛掌门着人护送她到连波寨的事,因此对她的迭迭怨言但笑不语,生怕火上浇油,引得她旁生了怒气。

  这是薛家的宗门之地,转而言之也算是她们的家,她自不希望她在这里受委屈。如果口角之争不能避免,在并不过分的情况下,她愿意站在她的立场上无限包容。

  毕竟,她受的这些责难,皆是因她而起。

  “阿娆,其实这里离城池不过百十里,你要是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去,便是在那里赁间屋子也不是难事。”薛珞护着丽娆上了马。

  丽娆闻言冷笑道:“怎么?还没到你家里,就想着把我赶出去了。”

  薛珞苦笑:“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丽娆轻夹马腹,缓辔而行,侧眸瞥过她,傲然道:“你放心,这点子小磨难我受得起,你还算值得我损掉几分面子,不过也只有几分,要是真把我逼得受不住,闹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薛珞囫囵应了一声,跨上黑马,默默跟在她身后。

  这姑娘也就嘴上厉害,真到了无法忍受的时候,恐怕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对她造成困扰,在大是大非上,她理性得让人钦佩。

  山路蜿蜒,长道崎岖。

  行了约莫十数里。

  眼前蓦然现出一片起伏的山峰,山峰高耸入云,仰头看去,连帷帽也要掉落。

  “这叫朝阳峰。”薛珞抬手指向前方,示意她看向刻在石壁上的红字。

  “朝阳峰。”丽娆着意念了一遍,嗤笑道:“那为什么不叫朝阳派,要叫苍山派,我还以为这里叫苍山呢。”

  薛珞笑着解释道:“这山峰确实处在苍山山脉之上,苍山极大,传说有一百座峰头,不过现在只有朝阳峰和落日峰两座了。”

  “一百座山峰?”丽娆疑惑道:“那另外九十八座山峰去哪里了?”

  薛珞看她对此这般好奇,便驱马与她相并,揽过她的腰让她横坐在自己鞍前,这才笑着讲诉道:“传说,以前燕门江常年发大水,玉帝便命令山神在天亮之前把这里的一百座山赶去阻挡洪水。山神听令就拼命赶,结果赶完九十八座山峰后,实在太累了,便打了个盹。没想一觉醒来,天亮了,没办法只能把这两座山峰留在这里。”

  丽娆听完,细想了一会儿,问道:“这故事好玩,那山神没完成任务,不会被玉帝处罚么?”

  “当然要被处罚了。”薛珞打马攀上山峰,沿着脊岭一直往上,径直来到一处耸立的巨石旁,站在这里眺眼望去,山下的风景一览无余。桑竹青翠,梯田橙黄,农人们举锄而归,池塘如明珠坠地。

  “这座石头就是被玉帝罚立在这朝阳峰上的山神。”

  丽娆听完,撇了撇唇角,尤不满足:“你这是故意编故事逗我开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