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江上逆风而行, 明月如桅灯相随,很快把乱石寨的混乱抛在了身后。

  江岸两边灯火零星,草色葳蕤, 离了流金峡, 前后像是经过了两个世界, 江水洗涤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让众人对将要到达的终点无所适从起来。

  稍时, 船驶进了连波寨的水道, 渡口栈道上早已聚集了无数人影, 本来手持兵刃严阵防守的飞鹤帮徒众们, 在看到李言从船舱中走出来后,皆放下了武器,开始帮忙拉纤停泊。

  船上的人在指引中, 从舷梯上陆续走下。

  一个身形高大两鬓斑白的男人排开众人迎了上来,他脸上有经历风霜浸染的苍老痕迹,但眼睛却烔烔有神。他环顾了周遭一眼,对着向他走来的李言沉声责问道:“你怎么这么冲动,一个人就敢跑到乱石寨去?若不是阿媛见你长久未归, 跑来让我带人前去援救, 我竟全然被蒙在鼓里。”

  李言挠了挠头, 眼神飘移,脸色涨红:“爹,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您就先别急着责骂我了,乱石寨的事一会儿再详尽告知您, 我的朋友们还在旁边看着呢。”

  李帮主见有外人在场,只得平下气来, 先尽了地主之谊,安排众人回客房休息。

  薛珞着急处理丽娆脸上的烧伤,知道这里应该有伤药救急,所以李言出口相留时,她便没有拒绝,只让严世钟先行回泊阳客栈告知她们平安的消息,省得薛掌门昼夜挂心。

  客房中。

  清凉的药膏厚敷在脸上,暂且缓解了难耐的刺痛。丽娆掀开案几上的妆匣,揽镜自照了一下,很快尖叫出声:“天啊,怎么肿得像个猪头,我就是顶着这张脸跟你们回来的吗?”

  薛珞正在擦手,听到这话本来肃然的脸瞬间失笑:“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我看着也还好。”

  “我完了。”丽娆情绪开始低落,先时没看到还可以自欺欺人,如今丑陋的样子就摆在眼前,怎么能够逃避呢?

  她既难过又害怕:“要是真毁了容可怎么办啊?”

  薛珞压下镜子,抬起她的下颚认真看了看,哄道:“不要胡思乱想,怎么会毁容呢,就算留了疤又怎样,难道我是那种肤浅的人,会为着相貌才决定爱不爱你么?”

  “很有可能啊。”丽娆心下郁结,浑身冒起刺来,恨不得见人就蛰,言不由衷的话脱口就出:“我能爱上你,也是亏你有张好相貌,谁知道你是不是也一样。”

  “阿娆,你饿了吧,我让人送些吃的来好不好?”薛珞想把丽娆从这黯然的情绪中尽快抽离出来,不要执念于伤处上。她是四景山上最爱美的姑娘,便是再多的甜言蜜语在此时都显空洞多余,绝不会让她宽心。

  “我完了。”丽娆眨巴着眼,泪水涟涟,心里像压了块巨石,正在无尽坠落:“我现在是四景山最丑的人了,令玥和陆娇看到我可不得高兴地跳起来。”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美的。”薛珞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她倔强和怀疑的眼神下,真是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沮丧,因为实在不知该怎么分担她的忧愁:“我们才起了誓,一辈子不能变心,你不记得了?”

  “当然记得。”丽娆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不屑的嘲意:“你困于那个誓言,自然不敢轻易离开我了,为此我还真是要感谢老天爷的帮忙啊。”

  “阿娆。”薛珞无奈,把她拥在怀里,细细亲吻着她的额头和嘴角,徒劳的想要缓解她的怨气:“累了一天,我打水来给你泡个澡可好。”

  “再好不过。”丽娆冷硬的攻击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知道你嫌我脏了。”

  薛珞连着挨了几闷棍,被打得头晕脑胀,眼冒金星。既知她口不对心,哪能跟她计较,只能默默承受,末了还得再次挤出笑容来讨好道:“我们梳洗完早些睡,明日起来就可以回悦州,到了悦州再不用奔波了,你想怎么玩我都陪着你。”

  “今晚,你还是不要跟我一起睡。”丽娆撅了嘴,一脸幽怨:“免得早上醒来以为见了鬼。”

  “我的姑娘。”薛珞简直无计可施了,伸手端起桌上的烛台放到自己脸边:“你要我怎么办呢,怎么做你都不开心,那我也把脸烧毁陪你好不好?咱们一起当丑八怪。”

  丽娆闻言赫然失色,一手抢过烛台,一手推搡着她,怒道:“我已经这样了,你还要说这些话气我。”话音未落便哭出声来。

  爱美之心人之常情,她不能不为之痛苦。除了面前这个人,谁会体谅她的害怕恐惧呢?除了在心爱的人面前尽情宣泄不安的情绪,还能怎么办?

  薛珞低下头,吻去她眼角的泪水:“好了,阿娆你放心,明日到泊阳,我会找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绝不会让你留疤。其实这本也不算是烧伤,是烫伤,你的皮肤并没有破损,等消了肿必然就会好了。”

  “真的吗?”丽娆半信半疑,她想去摸脸,幸而被薛珞及时拦下:“真的只要消肿就好了?”

  “嗯。”薛珞用力点头,生怕迟上一瞬,这个姑娘又陷入无边无际的纠结痛楚中。

  “好,我信你。”丽娆抿了抿唇,努力让紧张的心绪平静下来,并把那烛台推得远远的:“你去要些热水来,我想洗澡。”

  见她终于冷静,薛珞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不敢耽搁,出门先去要了些吃食,接着便去张罗热水。

  离开时,看到丽娆小心翼翼上前拿起铜镜,做贼似的偷看着,苦恼着,不禁又爱又怜,恨不得代她受此苦楚。

  下人们送水的间隙里,李言带着妹妹前来探望两人。

  李言的妹妹叫李媛,跟令玥差不多的年纪,性子却要稳重很多。大约也是因为跟着父亲哥哥经常出船的缘故,世面见得较多,所以谈吐很是不凡。

  这姑娘看起来很是聪慧可人,没想到,竟会被王似琪那种纨绔公子蒙骗。不过丽娆想到初见王似琪的自己,那种疑惑就成了愧然了。

  李言跟丽娆较为熟稔,谈话间没有那么拘谨客气,他手臂和腰腹间都缠了纱布,在宽大的外衣下面若隐若现。看到丽娆投来审视的目光,便把手腕上青紫色的勒痕大方展示出来:“我还真是没用,本想着去助薛姑娘一臂之力,没想到反成拖累了。”

  丽娆笑道:“李公子不用愧疚,乱石寨那么多人,你如何敌得过?那头领武功高强,我也吃了亏呢,你看我这脸。况且最后没有你开船,我们怎么能安然离开呢?所以这船人的性命都是你救的。”

  李言闻言低下了头,耳朵尖爬上了红痕,他这一趟也只有最后出了把力,实在不敢揽功。

  李媛虽没有亲历,但听丽娆所言已知那里凶险无比,又见丽娆脸上伤得如此严重,顿感唏嘘。

  她知道女儿家的容貌是最重要的,见丽娆表现得如此豁达真是钦佩不已:“江姐姐,我好佩服你。若是我伤了脸,这会儿一定哭死了,你却全然不当一回事,可见你是极为坚强的人。”

  丽娆听着她的夸赞,尴尬地笑了笑,想摸脸碍着有药强行忍住了:“李姑娘,我这脸看起来很可怕是么?”

  李媛摇头道:“不可怕,这药是最好的消肿药,明日起来你就好了。”

  丽娆知道她在安慰自己,不免感激道:“谢谢你,你们也早些去休息吧,眨眼间天就要亮了,睡个囫囵觉也是好的。”

  李言有心想多等一会儿,但见薛珞迟迟未归,不敢强行多留,闲话了几句便带着妹妹离开了。

  丽娆坐在那里看着毕剥的灯芯,烦乱的心绪渐起。

  薛珞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猝然从后揽住她的腰,附耳道:“水放好了,我帮你洗好不好?”

  “不好。”丽娆直接了当的拒绝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洗。”

  薛珞犹豫了半晌,这才收了手,语气落寞道:“好吧,你真是个绝情的姑娘,竟然还要避着我。”

  见丽娆木着脸,犹还不松口,她气恼地掰过她的脸来,用力地吻了下去,带着不甘的怨怼:“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放开我。”丽娆别过头,用力推拒着她:“一会儿水凉了。”

  “凉就凉吧,我再去烧就是。”薛珞执着的缠着她,亲吻从脖颈往下,变得放肆汹涌。

  “她在用这样的方式,让我觉得自己依然对她还有吸引力,她在安慰我而已。”丽娆任她疯狂,心里却胡乱腹诽着。

  这样的纵容,让两个人逐渐的失了智。

  “薛姑娘,明日……”半掩的门,倏然而开,有人闯了进来。

  丽娆惊叫一声,只来得及看到李言宽大的衣袖在门边带起颤动的涟漪,便扑进薛珞的怀里不敢再抬起头来。

  “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们。”他瞪大了眼,脑子像是被迎头重击,惊愕得语无伦次:“对不起,你们就当我没进来过。”

  听着他落荒而逃的脚步消失在门外,丽娆终于敢悄悄探出头来。她看着面色冷厉,眉间毫无波澜的薛珞,心有余悸道:“你这不爱关门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