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虚弱的丽娆被瑾儿强行带了回来, 她的婆婆已然横倒在地,毫无反应了。

  瑾儿急奔上前扑到婆婆身上,心肺俱裂放声大哭, 那恫哭声简直要冲破这瘴林的层层束缚, 远远荡过泽叶湖面, 随着江水浪涛往四面八方汹涌而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丽娆倚靠在栅栏边, 诧异非常, 虽知道薛珞并非心慈手软之辈, 但顷刻间事态竟能变故如此, 让她难以相信。

  “你们杀了我婆婆, 我不会放过你们。”瑾儿仇意大增,声嘶力竭地叫道。

  丽娆脑中思绪紊乱,只能抬眼四目而望, 企图找到薛珞的踪迹,但茫茫夜色要找一个身穿黑衣轻功卓越的人何其困难。

  老婆婆想是心愿未了,一直强行撑着一口气,听到孙女的声音,此时悠悠醒转过来, 仰头吐出堵在喉间的鲜血, 气若游丝道:“瑾儿, 你离开这里,回……回玉州去罢。”

  瑾儿泣道:“我哪也不去,我就留在这里。”

  婆婆望着她,凄然不已:“我这个样子也护不了你了,你自己……”她说到这里呛咳不断, 许是血沫横飞,以致瑾儿不住在她唇间擦拭。

  丽娆以寒月刀助力, 站起身,慢慢走了过去,她蹲下身来,手指摸索到老婆婆手腕间想要探明她的脉搏。

  瑾儿一把推开她,怒不可遏间,声音变了调子般的高亢:“不要碰她。”

  将要失去至亲的痛苦丽娆感同身受,此时不愿再跟她计较那些恩怨:“她既还没死,总有活的机会,让我看一看,若是真没法了,你再哭不迟。”

  瑾儿抽噎着,苍白的脸对着她,眼眶定定然毫无波动,似乎并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却也不愿放过那微乎其微的希望,只是执拗地趴在婆婆身上不愿挪动。

  “颈脉跳得很快,手脉已经摸不到了,气息弱而极热,腹内重伤,淤血散积腹内。”丽娆叹了口气,坐倒在地,开始从思绪纷断的脑海中寻找着医治之法,但转了一个大圈,还是回到无能为力的原点。

  瑾儿终于冷静下来,幽幽问道:“没救了是么?”

  丽娆本想点头,但还是忍了下来,办法虽有,但是……

  她侧眸望着这墨漆的森林,人烟的罕至让这里像无垠大海上的一艘小船,又像千浪滩中被巨浪包裹的石礁。她们就是栖息在这里的毒蠱野兽,暗无天日的过活,又如何能在江湖中翻起波浪。

  虽然一切恩怨都因这祖孙两而起,她却做不到对她们即将到来的死亡冷眼旁观。

  “你现在听我说,我有几味药,你在天亮之前就去找到,有两味虽不应季,但我想想用什么能够代替。”丽娆想了想,说出几个不难找的药材,见瑾儿只顾怔愣还未起身,便不耐烦地喝道:“去啊,愣着做什么,非要看到她死了你才开心。”

  瑾儿嗫嚅道:“可是婆婆……”

  “放心。”丽娆勒紧手腕间的发带,缓解那火辣辣的疼痛:“她既已收手,便不屑再补上一剑。”

  瑾儿呼吸急促显是踌躇不决,半晌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顿步站起身来:“好,我信你,我这就去找。”

  丽娆守着那老人,伸手点了她几处穴道,让她暂时不用痛苦的残喘。

  身体的虚弱,脑中的混沌,让她不由自主躺了下来。瘴林中的细雨开始落下,打在脸上像是扬了一把细沙,酥酥麻麻,不出一刻就把发和脸淋得湿漉漉的。

  轻浅的脚步从院角袭来,丽娆耳中听得清晰,却疲乏得不愿睁开眼来。

  “你要救她?”来人声音低冽,在细雨中有种朦胧的迷醉感。

  丽娆侧眸睨着她的脚尖,压抑下无视她的冲动,淡然笑道:“是啊,你若看不惯,人就在这,一剑一个,咱们一了百了。”

  薛珞蹲下身来,歪着头打量着她,像是从未这般认真看过她的模样:“你好像认定了我不敢拿你怎么样?”

  丽娆避过头去,懒得再跟她多言,她既已没有爱护她的心,照往常那冷漠寡情的性子,必然是说多错多。

  雨水越下越大,简直能听到密集的雨点砸地的簌簌声,但忽而又弱了,像是从树上飘落的露水。

  若是此时能有一把伞避雨,一张温床暖身,那就再好不过了。

  薛珞绕着院子走动起来,脚步沉重杂乱,很是烦躁。她确实想一剑断了这让她烦扰的根源,可内心深处又有一份理志在竭力制止着她。

  直到天际开始泛起蒙蒙的青灰,她也没有下定决心。

  丽娆在湿地上断断续续的陷入昏睡之中,等她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得已坐起身来,便开始在晨曦的重雾中搜寻那个一直用脚步滋扰她神经的身影。

  那人就站在坍塌的屋檐下,隔着狼藉的木梁和散乱的花丛注视着她,那眼神让她想起揽月附峰时的初见,面对自己被亲友抛弃的狂乱发泄,也是这般带着探究和讽刺。

  丽娆不由得好笑,她一面伸出手指探向旁边老婆婆的颈脉,感受那比雨丝还微弱的跳动,一面提醒道:“到泊阳的船已经到了,你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林梢随着微风左右摇摆,清扫着那些滞人呼吸的浓雾,等到第一缕天光终于洒将下来,混和着野兽觅食的咆哮以及雀鸟欢快的啼鸣,在林中肆意的繁闹,让她相信老人所说的话,这是一块福地,不过不是对人而言。

  瑾儿终于踏着晨光归来了,一夜翻山越岭的寻找,让她已经狼狈不堪,鲜丽的外衣被脱下包裹那些裹着新泥的药材,潮红的脸上,因汗水肆虐而结着厚厚的灰痂,银色发带早已被扯落,头发像水中的苔菜,扭结成块。

  丽娆把那些药材摆在石板上一一辨认,瑾儿嘤嘤低泣着,为着那已经唇色青紫,死气沉沉的躯体。

  “把炉子找出来点上。”丽娆收起药材,起身走向屋内。

  等到药材入锅,在湿润的木柴下开始沸腾,被浓烟搅得咳喘不已的丽娆这才忐忑起来,这些药虽是从百花焕神丹的药方上化用而来,但功效必然是大打折扣的,况且还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味药引。

  她不该表现得这般胸有成竹,那姑娘显然已经把希望全寄托在她身上,如果最终失败,她虽没有过错却要背负良心的谴责了。

  “你婆婆这么会练蛊,难道没有起死回生之法?”丽娆望着那守着药一眼不瞬的姑娘道。

  瑾儿瞳孔里包裹着火焰的炎热:“婆婆说这世上没有起死回生的蛊,只有延寿蛊,但那是向人借寿,毁伤阴鸷,所以不能用。”

  丽娆撇了撇嘴,讽笑道:“这么说来,你们倒是善良得很,村子里的人提到你们就讳莫如深,肯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瑾儿冷哼一声,嗤道:“要了些血而已,他们有事相求,我们也帮了不少忙,这话他们倒不说?”

  “帮忙?”丽娆摇头叹道:“必也是让你们施蛊害人的忙。”

  瑾儿不答,凑过去,看着那黄澄澄的药汤,问道:“多久才能好?”

  丽娆拿过筷子,搅动着已经半干的汤瓮,又撩起药渣看了看,点头道:“可以了。”

  瑾儿连忙小心翼翼把它们倒进土碗中,依旧是黄澄澄的汤水,这是生药,它们其中还带着未经剔除的毒性。

  “你的金蚕蛊喂了那么多血,至阴之物,恐怕药性一定很强。”丽娆喃喃道。

  瑾儿端起药,惊诧地看着她,待明了她话中的意思,便问道:“你是说,让婆婆吃了它吗?”

  普通的药引功效低微,这药如此燥热,靠老婆婆那残破的身体,怎能抵受住,恐怕刚喝下就会经脉爆裂,失血而亡了。

  “你舍不得?”丽娆问道。

  瑾儿摇了摇头,脸上现出迷茫来:“我不知道,婆婆说,那是世间最毒的蛊,如果吃了……”

  丽娆无奈道:“那我现在哪里去找至阴至寒的药引呢,倒不如赌一把,反正……反正她也是将死之人,即便不吃,也活不成。”

  “至阴至寒?”瑾儿低头默默念了几遍,再抬起头来,眼中亦现出一抹亮光,光很微弱霎时消散,像是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丽娆看着她,很快反应过来:“不行。”

  两个人困守在这炉子旁,看着药一点一点失了热气,像是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殆尽,却谁都没有说话。

  丽娆猝然站起身来,猛烈袭来的晕眩,让她踉跄退倒在门廊边,残败腐烂的花叶青汁沾拂在衣服上,氤氲出大片污渍。她抬手取下手腕上的发带,伤口上血渍还未干涸,泛白的创口像婴儿微张的口。

  “我虽不是至寒的血,总没有受过多少瘴气,倒不如试一试。”当然,她这话也不过是绝望之中给予的安慰而已,唯今之计,是先把此人的命吊上,再斟酌后续的医治。

  她举起寒月刀就要划下,刀刃不知被什么暗器重重击打,瞬间掉落在地,人也抵受不住强劲内力的侵袭,再次匍匐摔倒。放在腰间的竹筒骨碌碌往前滚去,丽娆连忙接手想去抓住它,却被一只脚踢到了院子中。

  “啊。”丽娆惊叫出声,那是她唤醒薛珞感情的唯一希望。

  薛珞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抿直的唇角,黑沉沉的眼,弥漫的寒气让人仿佛回到了隆冬十二月。

  丽娆就地仰视着她,无声的和她对峙着。

  尘封的情感和被厌情蛊催生的厌恶在狠狠交战。

  “至柔。”丽娆埋下头去,无助的唤道:“我想救人。”

  “怎么救?”薛珞冷冷道。

  丽娆泪眼汪汪地向院中望去,瑾儿不知何时已退到了婆婆身前,她左手端着药,右手却做了一个似曾相识又极其诡异的手势。

  丽娆心内一震,再次抬眼看着薛珞。

  薛珞执意问道:“你要怎么救?”

  “我……”丽娆撑地坐起,摩挲着手腕的伤口:“我要用血做引。”

  “血?”薛珞回身向那两人看去,看着瑾儿畏惧而防备的盯着她,不禁一哂:“我还不知道你,不就想让我用血救么,在这里演了一场苦情戏。”

  丽娆默默道:“不是戏。”

  薛珞伸手拉起她,冷哼道:“不管是不是戏,这是她该得的教训。”说着便向那两人走去。

  丽娆赶紧向瑾儿使眼色,让她把药给那老婆婆灌下。

  瑾儿忙不迭地扶起婆婆的头,一点一点往她嘴里喂去,待那药终于艰难地咽下,薛珞走近前拿食指在剑尖上轻轻一抹,滴了数滴血到那人唇上。

  丽娆顺势跟上来,抓过她的指尖轻轻舔舐着为她止血。

  薛珞收回手,揽过她的腰便御起轻功踩上房顶,向东飞驰而去,她真是一刻也不想留下来。

  “你让我看看她活过来了么?”丽娆转过头去,那小木屋早被层层树林所掩盖。

  薛珞铁青着脸道:“死了更好,往后不要再提这件事。”

  丽娆抚着她的胸口,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不讨厌我了?”

  薛珞足下向树巅借力,声音被急风拖得老远:“讨厌,讨厌你的不自量力,讨厌你的心慈手软。”

  丽娆深叹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我现在可以瞑目了。”

  薛珞听她这话,倒像是临终之言,不由得脚下失力,两人一路从枝头滑落到树干,又从树干摔进柔软的草笼中。

  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探向丽娆的鼻息,气息虽柔和,却绵长,想来只是失血过多,又淋了夜雨,所以精疲力竭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