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被重伤扔下台后, 未及再有人上场,薛珞的名字已经传遍整个北月山庄。

  对于初涉江湖的人来说,河清派也许有所耳闻, 陆谨言更是少侠中的翘楚, 但引舒大师还只存在于传闻之中, 今日亲眼所见揽月峰徒众的风采, 如何不为之倾慕惊叹。

  甚而接下来薛珞与陆谨言的打斗, 持续了近半个时辰, 虽觉惊心动魄, 但都并未觉得结果会出人意料。

  到了最后, 薛珞连问三声,而再也没有人敢上台时,纪年便开始让人把书写了薛珞名字的旗幡挂上北月山庄的塔阁之梢, 那是津门城地势最高的地方,与白马寺中的琉璃塔遥遥相望。

  但还未来得及宣布,便有丐帮的九袋戚长老持棍纵身上台,他身着褴褛,满面脏污, 额上斜勒着一个黑色布条把满头脏发横断在脑后, 只留下一双浑浊的眼睛来回打量着台上的白衣女子。

  “薛姑娘, 很是脸熟啊。”他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些敌意。

  薛珞偏头轻笑一声,像是等到了终于要等的人而觉得身心舒坦不已:“我还以为丐帮早在第一轮就已经输完了,没想到还留了一个。”

  戚长老冷哼一声,沉身举棍,詈骂道:“你从到津门城第一天起, 就伤了我帮中不少兄弟,现在是我为他们讨回公道的时候了。”说着棍身往地用力划过, 挑起地上几簇断木沙石,往薛珞身前劈头送出。

  薛珞旋转长帛,用内力聚起旋风,收了它们的攻势,然后以掌力释出内力反弹击回。随后手中长剑铮鸣一声,剑花飞舞,快速罩住戚长老的全身命门,使他只能横棍护身,再没有机会发出其他招式来。

  陆谨言扯出手巾,极为别扭地包扎着落台时擦伤的手臂,虽然输了,倒有闲心问道:“薛师妹和丐帮有什么过节?”

  陈亦深斜睨了他一眼,一把扯过手巾,用力缠绕上去:“她和表姐一天到晚神神秘秘的到处跑,我哪里会知道。”

  陆谨言倒抽一口凉气,护住手臂,嘶声道:“我倒是想起来了,初时丐帮是到处找人来着,说两个姑娘废了丐帮徒众的武功,我还嘱咐江师妹小心。本以为这事已经了结,没想到还未完。”

  陈亦深双手环置胸前,住后靠在一方长柱上,仰天长叹道:“你瞧吧,有些人,生来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这种东西强求不来的。我在四方比试受人嘲笑,到了武林大会依然还是笑话,不管怎么做,结局都无法改变,这就是天命啊。”

  这自嘲的话不知怎么,倒飘到了陈雁回耳中,他本就在台上坐立不安,想要趁结果出来先行离开又碍着和王向生的比武承诺而被绊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薛珞大杀四方而无可奈何,这时听到陈亦深的话,像根刺一样扎在他的心中,把他满腔的气血都给扎破泄了个透底。

  “这就是天命。”他不禁重复了一遍。

  白马寺后厢方丈内,丽娆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来,脑中所有的记忆都混沌不堪,一时绞杂难清,不知道自己是谁,现在身在何处。

  日渐西沉,但从窗户的疏漏间还能看到窗外暖黄的阳光,只是背阴的屋里冷得像冰窖,比之极寒的天气而不遑多让。

  烧得干涸的嘴唇,轻轻翕动,便觉得有撕裂的痛楚。但是胃腹的空洞,眉骨间缭绕的肿胀感,让她无法静躺,只能强迫自己坐起身来。

  榻上堆叠着厚厚的被褥,灰色的,带着霉味,没有任何尘间烟火的温暖感。

  “至柔。”她刚叫出名字,就被这沙哑低沉的声音吓到了,像是残破的铙钹摩擦出的声响,放在夜晚是要骇哭小儿的。

  她怔怔地坐了良久,摇晃着头,想把肩上昏沉的重压感全都驱逐开,等到身体稍微恢复了一些体力,她才穿上鞋,碾着深浅不一的步子,来到门边想要开门。

  刚一打开,强劲的阴冷之风即至,宛如割面的刀刃,把她吹得踉跄倒地。其实蜷缩在地上反而不那么痛楚,只觉得迷茫疑惑,感觉身体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一般,神魂被抽离出来,只能站在一旁徒劳的观望。

  “江姑娘。”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溶鸢出现了,她把手中的药碗放到桌上,然后扶起丽娆把她带回床边:“你醒了怎么不叫我,是不是渴了?”

  丽娆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只能缓缓摇了摇头。

  溶鸢笑道:“你不用担心,至柔这么久没回来,必是已经留到了最后。”

  丽娆抬眼看着她,又看了看她端过来的药,鼻间酸涩,眸中泫然。

  人在最无助的时候,心里所想的,眼中想见的,确实只有最爱的那个人。她眼中突然落泪,不是难受,不是柔弱,只是无法抑制的委屈,是因爱人不在的埋怨嗔怪。

  溶鸢端药的手指一颤,很快平静下来,甚而还耐心安慰道:“难过什么?”她把药碗换到左手,抬指抹掉丽娆的眼泪:“至柔看了会心疼的。”

  丽娆无意去深思她话中是否有其他的情绪,只是偏过头用力擦了擦脸,掩藏起悲伤,慢慢说道:“我只是病得难受。”

  溶鸢把药送到她面前:“所以你要赶紧喝药,再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她就回来了。”

  丽娆捧过药碗,一口气咽下,以免去回味那种深入骨髓的苦涩。她躺下来,只觉得心跳动得很快,拉长呼吸都无法平复,翻过身开始竭力忍受腹中涌起的不适。

  晚课的撞钟响起,和尚们唱经声源源不断的传到耳朵里。

  已经不知道隔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又或许经年而过,腹中翻腾的恶心感终于消逝了,她再次睁开眼,看到墙壁上透出的烛火光影。

  很晚了么?

  怎么薛珞还没有回来,她不想求助溶鸢,只能在脑海中翻江倒海的幻想着一切未知的场面。

  “江姑娘,起来喝些水罢。”溶鸢的声音响起,墙上慢慢现出她巨大的身影。

  丽娆翻过身,嘶声道:“天黑了么?”

  溶鸢点头回答道:“天黑了。”

  丽娆顺着她递过来的手劲,坐起身来,斜倚在枕上:“他们还没回来么?”似乎连苍山派都没有动静。

  “也许是被什么耽搁了。”溶鸢声音里也有着不解,她知道的并不比丽娆多,心中的焦急也不比她少。

  两个人在昏暗阴冷的房间里对坐着,在看不清面目的阴影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稍时。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稀稀落落的脚步声传来,很快绵延进各个方丈中。

  丽娆望着窗外,脸上现了喜意:“他们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溶鸢喃喃道,到这个时候,她在期待中反倒生出了一种失望感,那种独属于两个人乍然相见的快乐,也许永远不复存在了。

  “江师妹,听说你病了?”半掩的房门陆续涌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陈雁回,最先出声问候的却是陆谨言。

  丽娆慌忙低头打量了一下衣襟,确认自己并未衣衫不整,然后掀被起床迎道:“姨父。”

  陈雁回脸色不太好,在昏暗的灯光里尤显得颓废,声音淡淡的没有情绪:“阿娆病好些了么?”

  “好些了。”丽娆道。

  “要不要另找大夫来看看?”陆谨言问道。

  陈亦深连忙打断他,冷嗤道:“表姐自己就是大夫,自己配的药难道不比别人好,还需要看什么大夫。”

  “医者不自医,你没听说过?”陆谨言毫不客气的回击道。

  听他们话语间轻松不已,似乎都得到了不坏的结果。

  丽娆眼睛在所有人脸上状似不经意的绕了一圈,然后问道:“至……薛珞呢?”

  “薛师妹被纪盟主和薛掌门留了下来,恐怕没那么快回来。”陆谨言笑道。

  丽娆失望地敛下眸,不再多言。

  “阿娆既无大碍,就早些休息吧。”陈雁回也无意多留,他来不单是为着关心丽娆的身体,还有关于百花焕神丹的制作,如今人多口杂,倒不是着意问询的时候,免得徒惹麻烦。

  见他们都要离开,一直隐在黑暗中的溶鸢连忙上前拦住走在最后的陆谨言,问道:“谨言,薛珞的名次,可在你之下?”

  陆谨言抱剑行了个礼,笑道:“师叔何必打趣我,薛师妹自然是得了第一。”

  溶鸢顿时松了一口气,眉眼微弯,溢出快活的情绪。她本就只比薛珞大了几岁,正是最美丽的花信之年,虽然遮了半张脸,但掩不住绝代风华的气质。

  丽娆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要是没有自己横插一杠又大病了一场,她本该在比武台下见证这从小亲手教导长大的姑娘是如何夺得第一,如何成为离州最厉害的剑客,她们可以相视而笑,共同享受这场胜利的狂欢,也可以相约游历各处,兴尽而归。

  可现在呢,一切都变得那么别扭,尴尬。

  她躺下去,又回到那个冰凉的,毫无生气的被窝里,瑟瑟发抖。便是什么时候再次睡去,也并不知晓了。

  “阿娆。”

  灼热的气息喷拂在颈后,声音近在咫尺。

  丽娆整个人蜷缩起来,手肘略显无力地往后一击,埋怨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薛珞笑道:“哪里很晚,城门都还未关呢。”她抬起手覆上她的额头:“你好些了吧?”

  丽娆屈指挡开她的手,坐起身来,拥住被子往犄角处躲了躲。屋子里除了一盏灯,和偶尔灯芯爆开的毕剥声,早已没有了别人的存在。

  薛珞像是知道她在找什么,脸上的笑意也敛了几分:“师叔回客栈了。”

  丽娆失笑,想要说什么,却无话可说。说自己不在乎么,那未免也太假了。

  她看向薛珞,她身上还有风尘未息的疲惫感,长帛逶迤在地,冰冷的长剑就搁在枕边,这些痕迹,足以证明她回来的急切。

  她赢了,这是应该庆贺的事,这是她此来的目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泼冷水。

  丽娆推开身边的束缚,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搂抱住她:“太好了,至柔,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赢。”

  薛珞揽过她的腰,下颌埋进她的颈弯里,闷声道:“你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