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卧床谈笑一阵, 不觉已至晌午,窗下人声嘈杂,小二揽客送客之声不绝于耳。

  丽娆下了床, 推开了窗, 光亮一下子倾泄进来, 纵然早有准备, 眼睛依旧有着被强光侵蚀的痛楚。楼下的石板道已呈干爽之态, 远处的山色清晰得好像一副画卷, 连一丝氤氲的水汽都没有。

  天空澄清无比, 空气中有淡淡的雪新气, 似有若无萦绕在鼻端。

  “碧天似水元非水,碧水如天不是天。”楼下有人吟诗,声色不似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带着中年人郁郁不得志的沧桑。

  丽娆伸头看去,只见堂叔携了几个徒众正站在河边望景,他负手而立,背影看起来颇为颓丧,看来这久久不可得的掌门之位, 实在让他焦心不已。

  枯枝簌簌, 初春的风, 虽已没有了冬日的凛冽,但依然带着泠泠寒气,丽娆打了个寒战,还没等回过头来,就被身后的人揽腰抱住了。

  外面行人众多, 又兼有熟识之人在旁,丽娆唯恐被人看到这亲密之态, 吓得直往地上缩去:“你疯了么,被人看到怎么办?”

  薛珞脸上一本正经,垂眸看着她的样子不像是跟她打闹,反倒是像打斗中捏住了敌人命脉,想要好好逼问一番:“看到了又如何,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丽娆脸上一红,整个人羞得不知所措:“不是,被堂叔看到了总是不好的。”

  薛珞冷哼一声,清澹淡雅的脸上挂了冰霜:“你既有这么多的顾虑,那何必在真武镇说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

  丽娆偏过头去,竖起食指放在唇间,犹自矜持,但肌肤由耳至颈,红如滴血:“别拿这话臊我,我会翻脸的。”

  薛珞睨了她一眼,心有不满道:“我就说你不是真心的。”

  丽娆气得挣扎,想用内力掰开她的手腕,又怕她虚弱难受,只得抱怨道:“你就当我不是真心好了,我就是那么坏故意哄骗你呢。”说着说着倒笑出声来,不禁奚落道:“你是揽月峰的得道高徒,誓要断情绝爱的,你的望舒真经和定心决都修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没用。”

  薛珞把额头抵到她的肩胛上,微微颤动,似在苦笑,良久才喟叹道:“是啊,我怎么这么没用。”

  咚咚咚,熟悉的敲门声响起。

  陆谨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依旧是那么谦谨有礼,温柔可亲:“江师妹,你在么?我在昨日的雅座要了一桌酒水,转请杜老爷和白庄主,你可以早些过来么?”

  “好,我一会儿就来。”丽娆连忙应着。

  薛珞放开她站起身来,脸色不悦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丽娆抓住她的手一阵揉捏:“你呀,当然不懂这些礼节往来,白向到底赠了两间房给我们,我们难道就心安理得的住着么,这不是名门正派的作风,总得要回了礼才行。这种事陈亦深指望不了,只能靠陆师兄安排了。”

  薛珞就近坐在矮几旁的梳背椅上,仰头浅喘了一下,昨日的疲备还未消除,精神虽稍有回复,但内气还无法提聚起来,寒气像是散在了筋骨里,让人浑身软绵绵的。

  丽娆担忧地看着她的脸,抬起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感受着她的温度:“你别去,我去就是了,我讨厌那个白向看你的样子,真想把他眼睛挖出来。”

  薛珞闭眼浅笑,苍白的脸上震荡出一片愉悦:“你就只会在嘴上保护我。”

  “行动上我也会呀。”丽娆一面开始要水梳洗,一面絮絮不停:“我虽然武功没有你厉害,但医术总比你强,我呆会就出去买药,保证让你寒气尽消。”

  客栈里,人声鼎沸,正是午饭之际,来往人客占满了整个厅堂。

  雅座上,几人都已到齐,饭菜俱上都未动筷,丽娆连忙过去坐到了下首,并向诸人问好。她打量了陈亦深一眼,只见他毫无生气地坐在旁边,眼下暗青倦怠,手上顾自饮闷酒没有停歇。

  或许是让客人久等的缘故,杜如海看着丽娆的眼神带着责备,但嘴上却笑道:“阿娆脸有倦色,可是现在才起?若是早起调功练息,必定会精神百倍。你也不能只顾着梳妆打扮,还是要以练功为上。”

  丽娆尴尬无比,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杜如海话中虽是长辈的温和教导,但脸上讽刺的笑容已是答案,总之是坐实了她的疏懒无为。

  陆谨言见状,连忙打圆场道:“昨夜有事所以我们都睡得很晚,别说江师妹了,连我和陈师弟也未来得及早起练功。”

  杜如海摇头叹道:“内功扎实自然不用练,但本就不如人还这般懒惰就不行了,这参加武林大会的机会来之不易,可别白白浪费了,比武台上代表的就是河清派的颜面,怎么能当儿戏看待。”

  丽娆低头捏紧筷子,脸上逐渐现出怒色来。这跟小时候的一些场景太像了,满桌子的亲人都在恭维陈亦深、陈令玥,抑或是赞叹江玉峰的机智聪慧,唯独她江丽娆是个平庸无为之辈,唯独她做什么都对不起父母的栽培和期望。

  杜如海还想说什么,被一直在旁四处张望的白向打断了:“怎么薛姑娘未来用饭,是身体不舒服么,可要我找大夫去看看?”

  丽娆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回道:“她正在房间练功呢,说武林大会迫在眼前,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得很,可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吃饭睡觉上,免得一举无法成名,七老八十再战,那就更丢门派的脸了。”

  陆谨言一口酒差点没咽下去,呛咳了半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这才讷讷道:“薛师妹什么时候回来的,害我担心了半宿,既然她勤于练功,那就不要去打扰她了罢。”

  杜如海听她语气不善,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不过是作为长辈给她提个醒,既然不领情那就算了,反正不过是个外姓姑娘,丢不了他杜家的人。

  酒过三巡,酒酣耳热间,几个人逐渐把话题引到了昨日的沉船事故上。

  飞龙潭堂主刘已有船只靠在淮河渡口,所以知之甚多:“昨日沧山派的船在淮河中沉了。”

  “苍山派?”陆谨言惊讶道:“怎么回事?”

  丽娆也是心内一惊,暗暗腹诽:原来不是飞鹤帮沉船,那薛珞为什么不早点回来,还在淮江耽误了这么久?

  刘已点头道:“今天早上船上的人来报,不会有假。”

  杜如海疑惑道:“可是水贼作怪?不过淮水诸盗不是已经被陆公子平了么?”

  刘已喝了口酒,神色有些警惕,似乎不敢乱言,稍后才压低声音道:“听救上来的人说,是派中内讧,想抢夺剑谱之故。”

  “内讧?”陆谨言脸色黯淡下来,似乎觉得这两个字有些沉重。

  刘已道:“掌门要把剑谱交到武林大会上,等于是另选接班人,帮内的徒众自然不满,不过薛掌门也算是死里逃生了。”

  白向对旁人的生死并不在意,只对那剑谱充满兴趣,着意问道:“那剑谱可被人抢去了。”

  刘已撇了撇嘴,故作不在意道:“这谁知道,也许落水不见了也说不定,薛掌门如今正在白马寺闭门休养,谁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是什么。”

  杜如海唏嘘不已,感叹道:“哎,为了个剑谱,师徒之情闹成这样,也怪他没有儿子啊。”

  丽娆脸色亦是复杂至极,薛珞昨夜出去,肯定是跟此事有关的,帮派内讧,为了抢剑谱而厮杀,她一个外人掺和其中,定然吃了不少亏,真是不该让她出门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

  众人谈论了几句剑谱,又转了话题。

  河清派掌门公子陈亦深昨夜大战流云门的公子王似琪,经过有心人的添油加醋,肯定已成为了街头巷尾的谈资,为了不激怒陈亦深,大家也是忍了良久,如今酒气上头,谁还在乎这些只想着寻根究底。

  “听说王公子伤势过重,已不能参加武林大会了,亦深你的手太重了,王掌门嘴上不会说什么,心里肯定是气愤不已,你还是早些传信回去,让你爹娘到四潼城去赔礼道歉吧。”杜如海脸色严肃,自觉自己的提议定然不错,便拍了拍陈亦深的背,只待他诺诺答应。

  陈亦深冷冷一笑,不置言语。

  陆谨言一口气哽在脖颈,差点没被憋死,好半天才顺得气来,赶紧向丽娆打眼色,示意她帮忙说两句。陈亦深如此态度肯定会引起长辈不满,万不可让事情再度恶化下去了。

  丽娆只得出言解释道:“堂叔有所不知,王似琪与令玥已有婚约,但昨夜亦深正撞到他与别的女人喝酒,作为兄长为妹妹讨公道是合情合理的,并没有错。”

  杜如海捋着胡须上的酒渍,不屑道:“喝酒又如何,这也是稀松平常的事,你问问在座哪个男人没有去过,以后成了亲自然就收敛了,何必闹成这样。”

  陈亦深嗤笑道:“他不能参加武林大会,也算是报应了。我手下留情饶了他一命,他应该感谢我,道歉是绝不可能的。”

  陆谨言抚头哀叹,早知道是这个局面,今日就不请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