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饭终还是不欢而散了, 陈掌门没有给出确切承诺,只是答应会再商量一下。对于丽娆来说,出山的希望还是遥遥无期, 她身无分文快要穷途末路了, 如果不能接受松风涯或百花谷的接济, 很快就要过上挖野菜吃草根的生活。

  当然, 若是把外婆接到身边, 也许倒能靠着她勉强渡日, 但这又与她想自立自强的夙愿大起冲突, 这就是自由与生活的两难。

  成亲似乎就是唯一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契机。

  晚饭后, 天幕黑得太快,夏日里也许日光还未消散。丽娆坐在青松小筑的天井里,透着几竿青竹, 看着天上一弯残月。

  想要嫁给天下第一侠客这样可笑的希望,很久很久没有冒头,也许渺茫得连自己都不会相信了。

  甜腻的云片糕,像一张纸一样,透过去能看到婆娑的树影。枫露茶清苦的滋味, 只是富足人家无聊的消遣。

  “还是表姐做的鲜花饼好吃。”令玥喝着枫露茶, 笑得一脸促狭, 眉间染着清月的光,美丽而不世故的模样:“似琪哥哥下山的时候,我问他会最想念这里的什么,他想了半天,说会想念这里的糕点, 说起来,他也只尝过你做的糕点。”

  “是吗?”丽娆扯了扯嘴角, 不提起这个名字,她都快忘了有这么一个人来过了:“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呢?”

  令玥羞怯地拿起一片糕点撕扯着,飞屑散落于地,溶于雪中,她低着头道:“他没说,只说以后会再上来看我。”说到这里,她有些怔忡,转而失笑道:“这种话他也不好意思提罢,总得父母先说才是正理。”

  是啊,丽娆捧起茶杯,浅抿了一口,午间浸染的酒气还未消散,她到现在头还是晕眩的:“总得要听父母之命的。”

  王似琪有没有被松风涯的暗箱操作伤透心,她不得而知,总归会有些不畅快,如果真的毫不在意的话,也许离开时说的话不会那么模棱两可。

  “表姐。”或许是看到了丽娆心内的仿徨和挣扎,她已经手握幸福便不吝啬说两句知心话:“其实听雪楼的陆长风人挺好的,对我们小辈也很尊重,总是笑呵呵的,虽然年纪大了些,但一定会对你很好。”

  现在连令玥也不屑于和她讨论那些白日梦了,丽娆突然觉得喉间有些哽塞,她怒力平复着心绪,但眼眶还是不可抑制的红了起来,她不能落泪,不能啜泣,她得忍住,她的骄傲,她的自尊,不能崩塌下来。

  “两个人。”她挣扎着说清楚话语:“两个人做不到两情相悦,总该有一个心有所慕吧,只是毫无感情的结合在一起,会幸福吗?”

  令玥问道:“那你心有所慕吗,即便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也该说出来,能不能成是一回事,总不能试都不去试。”

  丽娆轻轻背过身,摇头道:“不能试,我不敢试。”

  “哎。”令玥叹了一口气,抬手拍拂着她的肩膀:“我懂,陆谨言那么优秀,闯荡江湖见了那么多世面,怎么会甘于留在四景山中,即便要娶,那也是与别派联姻,我听阿娇说他娘在让他相看玉州的一个姑娘。”

  “外面有些冷。”丽娆打断她的话,心绪终于平复下来,下了逐客令:“你早些去睡吧,我再坐一坐。”

  令玥以为自己说到了她的痛处,从而导致不悦,当下也不生气:“表姐,你如果不要松风涯做主,那么只能百花谷做主了,到时候连陆长风这样的人都没有了。”

  “你倒是懂得很多。”丽娆转头冷笑着看向她:“我不嫁人谁敢逼我,大不了就是一死,我又不怕死。”

  令玥吐了吐舌头,笑道:“你又生气了,我不过是说了句实话,除非你是揽月峰的人,不然怎么可能不嫁人。”

  丽娆脸上泛起薄怒,就要发作。

  戴婆婆却在此时出来了,她拄着拐杖走得有些艰难,丽娆看着她的腿,似乎比在山下时还要弯曲许多,小姨不是说她的湿病已经好多很多吗?

  “阿娆,你不要为难姨父了,他已经够难的了,亦深躺了这么些时候,松风涯可闹了不少笑话,连上山拜师入道的人也少了很多,你要知道,出山的人代表的可是河清派的颜面,你何必白白浪费这个机会,倒让百花谷生怨,你那二婶可是个难缠的人物。”戴婆婆艰难地坐下,她苍老了许多,整张脸像是放久了的柿子,五官糅杂成一团,只有眼睛还透出埋怨愁苦的颜色。

  丽娆抬手捏了捏她的腿,问道:“你没有涂药酒吗?这筋络怎么这么硬?”

  戴婆婆大约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种关心的话语,一时之间倒怔愣了,良久才道:“涂倒是涂了,不知怎么的,好像没有以前管用了。”

  丽娆了然道:“光涂没有用,要把药揉捏进去。”

  “唔。”戴婆婆含糊的应了一句,没有再深入谈论这个问题,说多了倒显得松风涯疏于照顾了,本来这里仆从多,找两个贴身照料也是应该的,只是陈雁回夫妇全身心放在儿子身上,对母亲只践于衣食住行而已。

  住在女婿家,终是要看人脸色行事,倒不如自己住得自在。

  丽娆自然读懂了她的心思,难怪杜如梦说她非常想回到花房去。

  令玥笑着倚到外祖母身上,亲呢叹道:“外婆还是最疼姐姐,平日里都在床上躺着,现在倒还出来了。”

  戴婆婆摸摸她的手,叮嘱道:“天冷,不要久坐,到屋里去陪你哥哥聊会天,外婆有话对姐姐说。”

  令玥点了点头,看了眼丽娆,向她做了个俏皮的鬼脸,这才敛了裙子进屋了。

  屋外只剩下祖孙二人,连添茶的小婢也远远站到了厢房门前,房间里传来的热气,能让久站冻僵的手脚好受一些。

  丽娆拿手支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轻轻笑道:“外婆,你说我要是要求小姨给我几十两银子,她会愿意吗?”

  “你要银子做什么?“戴婆婆有些惊讶。

  “活着总得需要银子。“丽娆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叹道:”想靠自己双手吃饭也很难啊。“

  戴婆婆叹道:”你现在知道难了?有我在,你饿不死,我若走了呢,就你那个性子,怎么让人喜欢,恶言伤人谁都会有心冷的时候。趁着我在,趁着你姨父还感激你,赶紧决定自己的终生大事吧,别想着往外跑了。“

  月亮被浊云所掩,只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清光,雪珠稀稀拉拉的往下落,偶尔一片鹅毛般大的,落在冰面上,像一艘无法航行的小船。

  丽娆轻嗤一声,无奈道:”下山的事情是我该得的,那二十两路资也是我应得的,跟救亦深无关,我若是真的开口要钱,他们又要说我势利了,外婆都说你疼我,你怎么不帮我去劝一劝陈掌门呢。我若是下了山,了却我一桩心愿,回来我就听你的,该嫁人嫁人,药方我也答应给姨父保管,你说这笔买卖划不划算?”

  “你。”戴婆婆忽尔恼怒起来:“你总是那么多心机,总要把亲情和关怀说成买卖,这里的人谁不是真心为你?谁又看轻过你?”

  丽娆隐忍不言。

  戴婆婆又道:“你为什么就一定要下山,小时候你父亲带你出去游了十年,你还觉得不够么?”

  “不够。“丽娆也提高了声量:”那时候我还小,不懂江湖是什么,我就想出去见见世面,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往后也没什么大的成就,可能就跟您一样,一辈子呆在四景山里,但您好歹也是碧水阁出来的,到底比我见识得多。我不想到死都不知道做一个侠客是什么样子,到死也不知道人生还有没有另一种可能。“

  戴婆婆急道:”另一种可能?你还在意想天开,还在做着嫁给武功第一人的白日梦?”

  丽娆道:”你放心,我做不到私定终生,叛门逃教这种蠢事,那么多人跟着,我也跑不了,反正我给你一个晚上想一想吧,你要是帮我说定了这件事,我以后绝不会再忤逆你,我乖乖呆在这里给你养老送终就是了。“

  她说完也不等戴婆婆反应,自顾站起来,便往客房走去。有些事多说无益,倒徒增伤忧,成与不成不过就在一念之间罢了。

  她倒不是太过看重戴婆婆说话的份量,但是她知道药方的份量,如果这条件由她说出来,陈雁回会怕别人诽议他欺压孤女,反倒不会答应,如果是由戴婆婆说出来,迫于长辈之命,他的答应就能顺理成章了。

  总之,算是赌一把。

  晚间,又和令玥躺在了一张床上。

  厚软的棉被有着让人流连的温度,只有躺在这里,她才能感受到山下的清苦。

  房间里点有安神香,很大的一股檀香气,胶杂着令玥身上浓重的脂粉味道。以前她能安然平和的在这些味道里安睡,现在却有些辗转难眠。因为有另外一种味道,一种清冷的气息从心里蔓延出来在鼻端打转。

  她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玲珑的身段,白皙的皮肤,还有那张清澹绝艳的脸。

  她在幻想她们此时同榻而眠。

  这真是难以出口的龌龊心思,她把头埋进被子,咬住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