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如旧30

  饥荒逃亡的路上,大部分人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可他们还是要抬着沉重的,恨不得一头栽下去就再也不起来的躯体,一步一步,走向不知道何处是终点的远方。

  沈厝和谢无声在队尾,沈厝搀着他的胳膊顶着烈日往前蹭,谢无声被晒的眼神都要散了,说是被搀着,实际上半个身子都快要栽在沈厝身上了。沈厝并不抱怨,用和他差不多的身形用力揽住他,他的唇上裂开深深的口子,可口子已经干涸,连滴血都润不出来。

  沈厝渴的都不敢咽口水,他连舌头都变成了沙砾,磨着已经干涸的口腔,他也不去看谢无声,只拖着人步步向前,倒也不用怕后面的人赶上来拥挤,每个人都已疲累不堪,他们甚至没有抬头的力气。

  正午日头最烈的时候,这只蹒跚前行的队伍,终于慢吞吞的找了个石壁挡阳的地方靠坐了下来,沈厝把怀里薅下来的树根还算鲜嫩的底部,挤出来一点点黏稠的汁水抹在了谢无声唇上。

  谢无声缓了一会,才伸出舌尖去舔了舔那浓厚的草木香,沈厝见势,立马把手里剥下来的树皮塞进嘴里,把白色汁水饱满的根茎喂给谢无声,一颗树身上最嫩的部分,谢无声也花了好大的劲,才用后槽牙磨出了汁。

  他们还没遇到河流,只能在这种干旱天气里硬挺着。

  谢无声靠着沈厝,沈厝抱着他,他们都在祈祷可以在下一次停歇的时候遇到水源。

  有些时候命不该绝是有道理的,老天爷降了一场雨,谢无声去小山洞里拖沈厝的时候,激动的连话都说不全:“水,水,雨,”沈厝困的眼皮都抬不起来,却从怀里摸索着藏起来的树根。

  谢无声扑到他身上想咬他一口,对着那张脏兮兮的脸却始终下不了那个口,他摇晃着人的肩膀,终于憋出来句:“下雨了!”重要的话一说出口,后面的自然而然的也衔接上了,他兴奋的大喊:“下雨了!”

  沈厝咕噜咕噜的爬起来,冲到外面,清凉的风,微暖的雨,滴滴砸在了脸上,他仰起头,伸出手,颤颤巍巍的去接水:“真,真的,下雨了。”到处都是狂欢的人,他们闭上眼,张开嘴,用整个身体去接受水的滋润。

  沈厝干涸的眼眶,重新变成了泉眼。

  两个孩子,在这个世道又活了下来。

  两个孩子,在这个世道上又活的艰难。

  这群难民是往东边的大城镇去的,要走很远很远,远到离开干旱和瘟疫的距离,沈厝到哪里都是一副开朗阳光的模样,渴的说不出话了,看到有人要倒都是会上前扶一把刀人,谢无声警惕的看着周围的人,却并不会制止他的行为,只会一直默默的跟在他身后观察是否有人要围上来。

  把人扶起来以后,他们又走了很长的路,晚上依旧是找了个山洞凑合,这边是戈壁,到处都有能蜷缩下一两个人的山洞,并且彼此间隔不太远,出点什么事也能互帮互助一把,沈厝脱下自己的鞋,又把谢无声的一起扒下,拿到洞口处啪啪的拍打着鞋面,到处里面的沙子。

  谢无声奶声奶气的故作严肃的腔调:“你不要总是和别人接触。”沈厝换了一只鞋啪啪啪的不停:“没事的,那个大婶我见了她好几次了,是个好人。”谢无声重重的在他身后拽了一把,小脸板正:“谁之前不是个好人,我说过多少次你都不听,我们村原来难道不是好人,他们前几天还,”

  谢无声到底是年纪小嘴快,说到这时,沈厝手上的动静都没了,他又生生的把话咽了回去,拽了一把沈厝的袖子:“我们太小了,保护不好自己,等到下一个镇子,村庄,就离开这群人。”

  沈厝没说话,背着他默默的把剩下的鞋子倒了沙,谢无声知道他这就是默认了。两个人穿上鞋,逃荒以来第一次背对背着躺下,他们今天没找到草根,只能饿着肚子入睡了。逃荒的人基本都睡的很早,睡眠会填饱一半的肚子。

  洞口窸窸窣窣,谢无声猛的起来挡在了沈厝身前,沈厝慢了一拍,但也握住了放在身边的石头,夜晚并不安全,他们总是会遇到过戈壁上的动物,上次刚刚砸死了个毒蝎子,这次动静大的不像是鞋子。

  谢无声整个人都绷了起来,随时做好了冲过去,让沈厝出去喊人的准备。

  动静不断的门口传来了一声压的很低很低的呼唤:“小孩儿,小孩儿,”沈厝一下就松开了手,他扒在谢无声的肩头完外探去:“是今天那个大婶。”谢无声也听出来了,紧绷的手脚放松了一点,沈厝立马从他身后钻出来:“我去看看。”

  谢无声连抓都没抓住这个泥鳅,他小脸一皱,立马跟了上去。

  白天的那位大婶,捧着个裂了口子的碗,里面是浑浊的白汤,还支棱起了几根骨头,谢无声一靠近就嗅到了似有若无的肉香,大婶遮遮掩掩的拉着沈厝:“一点肉汤,兑了水了,我放了几根骨头给你,你自己多吃点。”

  荒灾年间,一碗水都是恩情,更何况是还有骨头的肉汤,沈厝直勾勾的盯着那只破碗,大婶递过来碗的时候,他直接跪了下去,梆梆两下给她磕了两个头,大婶一边护着汤碗,一边按住沈厝:“你这傻孩子干什么,闹这么大动静,要是把别人吵醒了,你这碗汤水你都喝不上!”

  沈厝立马直起腰,看了一眼依旧夜深人静的戈壁滩,小小的甜甜的喊人:“谢谢婶。”大婶摸了摸他的头发,把碗递给了他,沈厝伸出两只手捧着那只碗,这才注意到婶子身边跟了一个小妹妹,瘦瘦弱弱的,只有两只眼睛大的惊人,盯着沈厝手里的碗在落泪。

  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沈厝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身后的谢无声,不知该不该把这只碗递过去,婶子看出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把孩子抱在了怀里:“没事,你喝,这汤,是你妹妹的兔子,抱了一路了,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哎。”

  小妹妹埋在娘亲的怀里哭了起来,她娘抱着她一颠一颠的哄着她:“等日子好了,娘再给你养,养一窝。”她一下一下拍着小姑娘,和世间所有的娘亲哄着襁褓里的婴儿一样哄着自己的女儿。

  这么的温柔坚强,在绝望的夜里都显得静谧美好。

  漆黑的夜里,一位娘亲抱着她的千金,两个小泥猴子站在一起静静的看着。

  这只碗端进来,谢无声都罕见的没有多说什么,沈厝先给他灌了半碗,自己又喝完剩下的汤水,把骨头还有上面的碎肉一起包起来,碗立马变得干干净净,干净的连洗都不用洗,沈厝还是决定明天擦干净再还给那个大婶。

  两个人并肩躺在了土地上。

  躺了很久,月亮都照到了洞口的地上,外面安静的连风都停了下来,谢无声突然转身,蜷缩着埋进了沈厝的怀里,沈厝顺势抱住了他,他把身上的衣服往谢无声那边扯了扯,仿佛这点遮挡就能带给他温暖。

  谢无声的脸贴在了温热的皮肤上,缓慢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咚,咚,咚咚。”敲击着他的耳朵,滚烫的液体骤然无声的落了下来,沈厝被烫的微微一颤。

  “她为什么要爱那么多人。”

  小孩子稚嫩的声音,说着不解的话。

  他提出了每个人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最疑惑的问题。

  “我只爱她,她不能也只爱我吗?”

  “她为什么要留在那个村子里?”

  “她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比他还大一点的女孩,可以被娘亲抱着。

  而他,一个小孩子在向另一个小孩子发问。

  沈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的复杂性就像是,明明他也是他爹娘的孩子,为什么爹爹喜欢哥哥,娘亲更爱妹妹,他做着家里最多的活计,讨好着家里的每个人,甚至出去连村子里的人都会夸他。

  可为什么,他家里却没人心疼他。

  甚至谢无声能不惊动任何人来带他逃跑,都得得益于他一直睡在厨房灶台旁的稻草上,薄薄的,比戈壁滩都好不到哪里去的稻草上。

  谢无声问他,沈厝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他努力的想了,可是他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胸口愈发滚烫,他拥住谢无声,只以为他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那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沈厝认真的想了想,然后诚实的又回答:“我不知道。”

  谢无声骷髅一般干瘦的手臂锢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心口上,他咬了一下被他眼泪浸润的发烫的皮肤,听到沈厝吃痛的闷哼才松开嘴:“你爹娘不要你了,是我把你救出来的。”

  “没有我,恩,你现在和那只兔子一样躺在汤锅里。”

  “所以,你是我的。”

  沈厝抱着他,找不到空隙去揉自己被咬痛的皮肉,逻辑又顺着他的话走到底回答他:“对。”

  谢无声的眼泪从闭上的眼皮下奔涌而出:“······那你要永远陪着我。”

  沈厝学着刚刚看到的那位母亲,一下一下生疏的拍着他的背:“好。”

  这回答简单,沈厝觉得大概是没有诚意的,他似起誓又似允诺:“我永远陪着你,你放心的,我不会自己走的,又没有别人会要我。”

  “只有你会要我。”

  “我永远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