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如旧13

  徐娘就叫徐娘,原来她家村子里的人喊她徐家妹,长大了是徐家妞,年纪再大就是徐娘了,家里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她是中间的最容易被忽视的那个,妹妹最小和弟弟是龙凤胎,可这样的好事在先生出弟弟后,妹妹就成了姐姐。

  她是多余不被需要的,那她也不该享受徐家老幺的宠爱。

  于是在热热闹闹的恭喜声中,只有个子小小的徐娘抱着一团软绵绵的妹妹,一直在细细小小哭的跟个耗子一样的妹妹,被她摇着摇着就在怀里对她笑了,咧着没有牙的小嘴,弯成了一座月亮桥。

  徐娘低头碰了碰她的鼻尖,热乎乎的和村头大黄刚下的小崽一样,大黄的崽子没有名字,它就叫小黄,因为它也是黄色的,可徐家已经有个徐家妹了,于是徐娘又碰了碰她的鼻子:“你叫徐灵好不好?灵气十足的灵。”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中,徐灵咯咯的笑出了声,徐娘也跟着笑了起来。

  后来徐娘卖了自己,说她的聘礼有一部分得让妹妹吃饱饭。

  穷人家的女孩哪有什么轿子盖头,徐娘出嫁那天只用根红绳把辫子梳成了发包,盘腿坐在驴上扭头和跟着她的妹妹嘱咐:“三冠离这远,等姐姐回来看你,千万别自己去,路上不安全。”

  徐灵个子矮,两姐妹互相对着伸手,也不过是指尖交错,她大大的眼里包着眼泪,空着的手用袖子擦脸,徐娘比谁都怕委屈了她:“别哭,这风一吹,干脸上了伤脸,姐姐和他们说好了,以后能吃饱了,姐姐每年都给你带东西,等合适了,姐姐来接你。”

  媒婆催着:“好了好了,姐妹们以后总会再见的,快走吧,一会儿误了吉时就不好了。”徐娘横眉:“我和我自家姐妹说两句,你瞎攀扯些什么,误了就不嫁了。”她语气冲,这门亲事她没过过眼,据说是带着自家这几个去别处赶集的时候,旁边的包子铺的儿子一眼就看中了她,回去以后茶不思饭不想,生生躺床上好几天,眼都直了。

  包子铺老板为了儿子没办法,一路打听过来,直接揣着银子下的聘。徐娘出门割个猪草的功夫回来就被嘱咐三天后过门,徐娘直接把猪草砸她未来老公公的脸上,举着镰刀把人追出去二里地,回来更是在门口一坐,指天骂地的哭嚎了一通。

  徐家老两口就指着这笔钱给大儿子娶媳妇那,早就动了换亲的心思,谁能成想还没相看好人家,就天降了笔横财,对着这个一下子金贵起来的姑娘,自然也不能和从前一样非打即骂,只能好声好气,又掉了几滴眼泪在村子里上演了好一场大戏,再三保证只要她嫁,一定把妹妹好好养大到年龄再考虑婚事,并让她吃饱饭后,徐娘的眼泪囫囵在脸上抹了一把,整个人就平静了下来,牵起一直在她旁边守着的妹妹:“走,回家。”

  徐灵年纪小,却也知道嫁人意味着疼爱她的姐姐要去别人家了,再也不会跟她住在一起了,她被养的很好,徐娘教她了好多东西,她没办法,姐姐也不让她一起在泥土地上撒泼打滚,她就静静的站在姐姐身边,接受着村里所有人的指点,眼泪流的比徐娘还多。

  徐年头发散落,浑身泥土,她牵着她干干净净的妹妹:“别哭了。”徐灵的眼泪止不住,她的小手被姐姐包的严实,姐姐的掌心温暖着她冰冷的手,徐娘没再劝她,她直视着前方,看着天空或者远方,想着也许这个世界上是有神明和仙人,但它们可真冷血,受着人间烟火,听着祷告,却又对一切袖手旁观。

  半敛眉目,也许是为了不见这世间疾苦。

  也许是这一刻,也许是看到徐灵那刻,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徐娘决定她不要再相信任何人,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只是她没成功。

  她就这么看着眺着,风吹散了云:“晚上杀猪。”

  徐父徐母面露难色,家里就那两头猪崽瘦瘦巴巴的家用,他俩脸上摆着一副可怜无助,每一条深壑的皱纹里都夹杂着尘土,眼底干涩的只能看到铜板,二儿子指着徐娘:“你!”

  徐父立马拉下他的手,甚至能从那张薄薄的面皮,狭小的眼缝里看出谄媚:“杀,杀了,就一头猪崽,给我们徐妞离家前吃点好的。”

  徐娘连余光都没给他们,她牵着妹妹的手,给她擦干净眼泪:“别哭了,晚上吃好吃的。”那顿猪肉,徐灵是混着眼泪咽下去的,肉是好吃的,眼泪是苦涩的,姐姐是卖了自己的。

  只给她换了一碗猪肉。

  猪肉,好吃的。

  徐灵就送到村头,那些人拦着她,七手八脚的握着她的手腕,扯着她的腿,拉着她的衣服,从四面八方伸过来很多很多手,有徐家人的,有不是徐家人的,这整个村子的人都用眼神和言语扯着徐灵,把她留在这里。

  他们说:“多好的亲事,徐家女儿是去享福的。”

  “吃不尽的包子,穿不完的衣服,享受去了。”

  远处也有一堆手扯着徐娘,他们说:“你嫁过去才能有依靠帮扶自己家。”

  “你过好了,到时候弟弟妹妹不也就能过好了。”

  她们一个身体前倾,做出远望,一个身体后仰,目光不舍。可那手,那许许多多的手缠绕着,拉扯着,以成亲为名剪断了两姐妹之间的姐与妹。

  每年祭祀总要问候祖宗,过年节拜灶神,春秋祈求后稷,一年到头拜不完的神仙祭祀,女人没资格上桌,徐娘也不同徐灵讲这些,她也不说什么,只是许给徐灵的东西,她从来不去求父母,她只是默默的,给别人割草或者喂牛,不久之后,徐灵想要的东西,姐姐便给她了。

  后来徐灵便也不信仰些什么。

  只有那天,她祈求,她真心实意的祈求:“神啊,佛啊,仙人们,求求你们保佑,保佑我姐姐平平安安。”

  这是两个人的最后一面。

  再次相见之时,那个从前梳着两只羊角辫,衣服上补满补丁却永远有着干干净净的皂角香的女孩。她散着头发,红衣发黑,指甲外翻,满脸血泪看不清原貌,就这么狼狈的跪在地上,跪在满地尘土里。

  她听到那个哽咽着为她求情的声音后,一直嘶哑愤恨的吼声突然变得了轻柔:“啊,我知道你,”她怕别人看不见,于是扯着僵硬的嘴角努力裂开一个大大的笑,她大概生前被人用布条勒过嘴,嘴角两旁有着两条青紫的痕迹。

  她这么笑起来,一点也不好看,甚至有点可怕。

  可她很高兴的说:“你一定不是来杀我的。”

  作者有话说:

  徐娘总是说,别哭,哭伤了脸。她不教妹妹坚强,也不教她隐藏悲伤,她教她从容,教她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