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还是黑暗。

  在极深极长的下坠过程中,迟殷仿佛被抽离了这具身体,无数过往片段像气泡一般向他涌来。

  或许是昏过去前看到的那段景象,在龙窟时的记忆在他面前播放。

  少年迟殷又瘦又小,胳膊和腿细得不堪一握,即使混在各个种族的孩子里也是最被欺负的那个。

  “迟殷,你装什么。”有人扯了一下他的尾巴,笑得让人反胃,“反正是魅魔,给我摸一下也无所谓吧?”

  “你看你现在学也没法上了,龙君也没勾搭上,不好和家里交代吧。”那人看了一眼房里摆在桌上的碗筷,显然面露嫌弃,“不如跟了哥哥我,起码保证你能吃点热乎饭,你这和狗吃的有啥区别。”

  “...不要。”小迟殷反抗道,但他细细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了人声鼎沸中。

  “哎,人家给你玩,你给人家吃点好的就打发了啊。”周围起哄的人根本不管迟殷乐不乐意,传来不怀好意的哄笑,“不过也是,魅魔还能不愿意?”

  “毕竟魅魔都下贱嘛。”

  小迟殷精致的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没给他们半点眼神,只管手上做着自己的差事。

  他之前也试图反驳过,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反驳对面就越是兴奋,甚至打得更加起劲,好让他再多惨叫几声。

  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再说了。

  对面的人看着小魅魔过分漂亮却冷冷淡淡的脸,轻啧了一声。

  这小魅魔变哑巴后越来越没意思,之前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皮肤被鞭子抽出的红痕,还有那一张一合发出叫声的殷红小嘴,无一不激发起他们的施虐欲,光是想想就让人下腹止不住地窜起一阵邪火。

  难怪说魅魔都会勾引人呢。

  “喂,爷跟你说话呢。”那人不爽被迟殷无视,直接伸手按住了迟殷的肩膀,“小biao子,敢装清高不理我。”

  动作激烈之间,“次啦”一声,迟殷身上穿的布衣被拉开了一道口子,白皙的皮肤露了出来。

  “哦哦哦哦!”围观人的叫声更大,所有人的眼睛都黏在了那一小片肌肤上,恨不得都上来摸一摸。

  “不行。”迟殷终于有点慌了。

  被冷言嘲笑相待,被逐出教室,甚至被鞭打都没事,但只有这个不行。

  而在龙窟,他只有一个理由可以威慑住这群人,迟殷咬着唇,狠狠瞪着眼前的人:“住手,被龙君知道了你们觉得会如何?”

  然而今天这个理由似乎不好用了。

  “哎哟,这个说辞好几年了都不带变的,龙君看得上你吗?”

  “你看龙君有来看过你一眼吗?你小爷我最近已经是龙君前的侍卫了,弄个他不要的玩具而已,龙君不会怎么样我。”

  迟殷看着那人越伸越近的手,目光一沉,顿在原地没有动静。

  对面以为他是屈服了,话音越来越放荡:“放心,我们就悄悄弄,等之后......啊!!!!!”

  电光火石之间,迟殷从小腿侧边的绑带上抽出一把小刀,用尽了全部力气朝面前人砍去:“滚!”

  有温热的液体溅在他的脸上,迟殷闻到了血腥味,他拼了命想往外跑去,但对面人多势众,他还没跑几步就被人抓住了脚踝给拖了回来。

  “吗的,给脸不要脸。”那人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星子,“给我按住他!我今天非得在这儿办了这人不可。”

  “你做梦!”迟殷恶狠狠地盯着他,眼里全是狠意,“等你成了龙君那天再说。”

  “除了他别人都不行!”

  那人被他的眼神吓了一下,但又很快回过神来,朝着他的肩膀伸了过来:“我让你知道知道我行不行!”

  迟殷有些绝望地闭上眼。

  然而想象中油腻咸湿的触感并没有传来,只是一瞬间,外界的喧嚣突然停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好听的男声:“在吵什么?”

  那人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吐字都饱含着某种来自远古的威仪,刚刚还闹哄哄的半大少年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给来人让开一条道路。

  “龙君。”

  “塔修斯大人。”

  迟殷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龙君宛若神明的身影。

  龙族的少年君主身型颀长,纯粹金色的眸子深邃而明亮,像受到神明的眷顾,浑然天成的艺术品。

  “龙君!”那人此时恶人先告状道,“这小魅魔挑衅我,用刀划了我的脸。”

  塔修斯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是何人?”

  那人之前自称是龙君身边的侍卫,此刻有些下不来台,还想解释些什么,龙君却已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他只好不甘心地闭嘴,眼睁睁地看着塔修斯走到了迟殷面前。

  “除了我都不行?”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电光火石之间,迟殷明白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小魅魔眼眶中还噙着一汪泪水,眼尾沁出了红色,仰着头看向龙君:“是......虽然一直不得见您,但迟殷仰慕龙君已久。可......”

  他没说完就低下了头啜泣了几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叫迟殷。”塔修斯轻笑了一声,随即伸出手来,“那我带你走好吗,之后你就只用看向我,我也会只看着你。”

  他的语气温和,但迟殷知道,这人绝不是在和自己商量。

  迟殷握住塔修斯伸出的手,被拉到龙君怀里的那一刻,他听到了龙君在他耳边的警告。

  “你自己说了只有我可以,那就展现给我看你的诚意。”

  “既然是你先招惹上我的,便要从此以后对我忠诚,明白么?”

  男人身上的气场太盛,小迟殷的身体有微微的颤抖,但他还是咬着牙点了点头。

  竟不知道这人的意思是要做他未来唯一的支点。

  “好。”

  随着他应声,誓言立下的瞬间他仿佛又经历了一场新生,身体迅速抽条成长,脸上的幼态褪去逐渐恢复成20岁的青年模样。

  旧日的沉疴和伤痛似乎随着睡眠被洗去,身上轻松得不可思议。

  一个霸道又不容置喙的力量在黑暗中握住他的手,把他重新拽回人间。

  迟殷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气,绯红色的恶魔瞳孔一时半会儿还没聚焦。

  耳畔的嗡鸣声逐渐消散,房间中静谧得只剩下仪器运作的嗡鸣声。

  大梦初醒......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但不知为何,梦里那双手的触感依然还留在手心。

  迟殷试着抬起手指,却发现似乎有哪里不对。

  他的目光向下,不可置信地落在了两人交握的双手上,然后猛地转头,看向了趴着在他床边小憩的男人。

  是薄宴。

  迟殷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迟钝一扫而空,整个人瞬间应激进入备战状态,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什么晦气东西。

  而且,他是怎么被薄宴从拍卖行带出来的?

  小魅魔瞥了眼自己被握住的手,毫不犹豫地立刻想向外抽出。

  他嘿咻嘿咻地努力了半天,奈何某人实在握得太紧,手还是被抓得纹丝不动。

  迟殷一动,薄宴就从浅眠中惊醒了。

  他松开手让迟殷把手抽了回去,面色冷静地好像之前攥着迟殷手不放的人不是他一样。

  薄宴的目光一寸寸扫过迟殷的皮肤。

  昨晚薄家平日里养着的医护人员全数出动,再加上全帝国最尖端的治疗技术,小魅魔身上的累累伤痕已经全部治愈。

  “怎么,又想跑?”薄宴语气森冷,“不过很遗憾提醒你,2000万已经结算完毕,你现在是我的东西。”

  “这次是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的,我的东西。”

  迟殷在薄宴深沉的目光中打了个寒颤。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小魅魔默默往远处挪远了一些。

  薄宴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被越拉越开,黑眸幽深不辨喜怒。

  只是在小魅魔看不见的地方,薄宴握紧的拳头上连青筋都爆了出来。

  分开十几年,之前才养熟的猫又和人不亲了。

  直到医护团队推门而入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氛围。

  “薄小公子,这只魅魔的情况已经稳定许多,您不用多担心。”主治医生查看了迟殷手腕上监测手环中的数据,又简单做了几项检查,“翼膜处的贯穿伤最为严重,暂时还不能飞行,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复建和持续治疗。”

  迟殷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身上的新伤和旧年沉疴,好像全都被治愈了。

  只有翅膀处的贯穿伤还隐隐作痛。

  有护士上前为迟殷翅膀处的伤口上药,主治医生则向薄宴汇报道:“您看接下来翅膀上的治疗怎么安排,是以复建为主,还是以修复治疗为主?”

  “复建的话会比较辛苦,修复治疗的话定期使用修复舱即可。”

  “唔。”大概是伤口被碰到,即使迟殷已经拼命忍住,还是因为吃痛偶尔发出细碎的声音。

  薄宴的目光掠过迟殷因为疼痛惨白的一张小脸和小魅魔被冷汗浸湿的病号服,很快给出了答案:“先修复治疗,复建的事不急。”

  “好的明白了。”医生点点头表示明白,随后第一次正式把目光放在了迟殷身上,“那么迟殷,我每周会过来一次。”

  迟殷只是对着医生轻点了一下头就移开了眼神看向窗外。

  小魅魔长而密的睫毛微颤了两下,脸上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没有任何意外。

  前天才刺穿他翅膀的罪魁祸首,能允许他治疗已经很不错了。

  怎么可能会让他再次飞得起来?

  翅膀意味着飞意味着自由。

  拍卖行里有翅膀的魔族,被拍下后基本都会被安装小型电击装置限制行动。

  虽然没有直接刺穿那么粗暴,但本质大差不差。

  都是一种对自己所有物的随意处置罢了。

  迟殷收紧翅膀,像小小的茧一样把自己包裹起来,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他昨晚晕了过去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薄宴带出来的。

  反正这种权贵想要忽略自愿原则也不是没有办法吧。

  但龙君不会允许一个被别人拥有过的东西再待在他身边。

  迟殷抱紧自己,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要快点让薄宴把他送回拍卖行。

  薄宴和医生又聊了几句迟殷的治疗时间,等医生鞠躬离开,回头才发现床上的小魅魔把自己埋进了翅膀里。

  “出来。”薄宴淡淡道,“你知道的,躲起来没用。”

  迟殷没有吱声,消极反抗。

  反正......这样下去被激怒的一定是薄宴。

  果然,迟殷很快感觉到一双手捏住了他的羽翼。

  小魅魔的眼睛无所谓地垂着,这次又要给他什么惩罚?

  直接用力撕破膜翼?还是有再拿锁链锁着他?

  然而都不是。

  薄宴好像对魅魔的翅膀了如指掌一般,他捏住骨翼靠近身体的第二关节,轻轻一摁,迟殷收紧翅膀的力道就被卸了下来。

  他的动作放得很轻,迟殷刚上过药的翅膀竟然完全没感觉到痛。

  但是迟殷已经无暇在意这些细节,他正因为薄宴的肢体触碰快要呕出来。

  迟殷不顾自己还有伤,强行让翅膀奋力一扇,尖锐的翼膜在薄宴侧脸上留下了一道浅印,翅膀又把两人隔开。

  这次迟殷没有错过薄宴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

  翅膀相隔的对面呼吸声逐渐变得粗重了起来,很显然是薄宴情绪起伏的前兆。

  “......”虽然他也怕痛,但无所谓了。

  什么惩罚都好,因此自己的不配合把他退回拍卖行也可以。

  甚至盛怒之下把自己弄死也无所谓。

  就算他和龙君相遇的概率微乎其微。

  甚至有可能龙君都不记得他是谁了。

  他也不想在这万分之一的概率发生的时候,是别人的所属物。

  被羽翼隔着,他看不见对面男人的表情,迟殷只能通过魅魔在情绪上的天赋感受薄宴的情绪。

  他没有再感受到之前那么强烈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更为深沉的,山雨欲来的阴郁气息,而这其中......竟然有一丝微妙的悲伤。

  过了好久,薄宴才再次慢慢拨开翅膀,把迟殷从里面捞了出来。

  男人声音平淡,甚至称得上心平气和:“这么不想见到我啊,小乖。”

  小乖。

  迟殷瞳孔骤缩,猛地抬起头。

  这是......和龙君一样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