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拍卖舞台上送下来,迟殷被拎回了后台休息室。

  不足十平的窄小房间里竟挤了三四个被束缚着的纤细少年少女。

  显然这家拍卖行的魔族商品不止迟殷一个,只不过迟殷是其中最负盛名的罢了。

  “喏,换个衣服。”

  迟殷目光掠过被工作人员递来的崭新衬衫和几管药物,心中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这可不太像是拍卖行的作风。

  工作人员被大美人这么盯了几秒,目光已经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看迟殷的脸,近距离接触下美貌的冲击力太大,往下看,被淋湿半透不透的衬衫又将小魅魔的腰线勾勒得一清二楚。

  “是薄小公子马不停蹄派人来吩咐的,说他从前场过来还要一会儿,让你不要着凉。”工作人员避开目光,挠挠头解释道,“拍卖行备着的就这几管膏药了,先凑合用吧。”

  迟殷红眸眨了眨。

  换身衣服,不要着凉......

  这句话,也不太像薄宴的作风。

  不过也无所谓了,现在薄宴对他多惺惺作态,之后被忤逆就会有多愤怒吧。

  “我就在门外,五分钟后再来带你去见薄小公子。”现在迟殷已经是薄宴的所有物,工作人员自然要避嫌,确认迟殷身上的光铐运作良好就退出了休息室。

  “迟殷迟殷。”门刚被关上,头上顶着一对兔耳的青年凑过来,目光间全是担忧:“最后还是薄宴买下你了吗。”

  “嗯。”迟殷换上干爽的衬衫,拿起药膏却没有涂到自己身上,他转头看向兔耳青年白皙皮肤上的青紫色瘀伤,叫了声兔耳少年的名字,“木沐,我帮你上药?”

  “诶,别别别。”兔耳少年摇头摇得耳朵都甩了起来,“你烧得都这么烫了,怎么可以给我用药。”

  “这药不治发烧。”迟殷眨眨眼,“几分钟后我就要走了,我们不浪费时间。”

  迟殷语气平缓,又温柔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兔耳少年一下红了眼眶,抽抽噎噎得伸出手臂让迟殷擦药,两只软软的兔子耳朵胡乱擦着眼泪:“迟殷,我听说那个薄小公子就是个变态虐待狂,从薄家拖出来的人简直都没有人样......”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兔耳少年瞪圆了双眼,盯着迟殷指尖的微光。

  在迟殷指尖触碰他伤口的瞬间,意料之中的剧烈疼痛却没有传来,荧荧光点融入药膏瞬间带来生机,身上的伤痕立竿见影地浅了几分。

  啪唧。

  少年惊得兔耳都从脸上摔了下来。

  “第一次见吧?”一旁一个精灵族少女好整以暇道:“我们都被迟殷治过好几轮啦,不然......可能也活不到现在。”

  迟殷一向少话,没参与他们的聊天。

  五分钟,等工作人员重新来敲门时,他已经手脚麻利地用几管药膏把房内小可怜身上的大伤都治得差不多了。

  迟殷冲依旧在笼内的少年少女们点点头,权当是告别。

  他本就精致非常的脸上浮起浅浅笑意,宛如茫茫雪原拂冰而来的一道春风,如画眉眼里的光彩都比平时更盛几分。

  就连朝夕相处早已对迟殷容貌免疫的同伴都不由地看直了双眼。

  迟殷转身向门外走去,身影轻飘飘得仿佛随时会消失。

  只是......迟殷的眼神。

  精灵少女心中沉了沉。

  经过这几年,初见迟殷时对方眼里满满的执拗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片死寂。

  而现在,迟殷的眼神中分明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绝不是放下心结,而是已有死志。

  “迟殷!”精灵少女心中警铃大作,用尽力气冲着迟殷大喊,“熬过去,我们外面见!”

  然而迟殷被工作人员带走,光链重新束缚上迟殷的翅膀,他并没有回头。

  有之前多次反抗的记录在,拍卖行对他的警戒程度已经提到了最高,他几乎是像犯人一般被人提溜着推搡着向前走。

  剧烈的疼痛袭来,迟殷一声没吭,只是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

  他不是没听出精灵少女话中的意思。

  可惜这次他注定没法回应了。

  龙行踏绛气 天半语相闻。混沌疑初判洪荒若始分。*

  从开天辟地的荒古时期存在至今,龙族的精神力和体力均为魔族之盛,因而被魔界万族敬仰,是为魔族首领。

  而龙族的下一任继承人,被尊称为龙君。

  魔族一向子嗣艰难,龙族更是人丁寥寥,选拔各族的优秀子弟作为“太子伴读”送往龙窟一同培养已经是惯例。

  迟殷正是在龙君塔修斯150岁生日那天被送往龙窟的。

  那年迟殷才刚满100岁,对于魅魔一族长达几千年的生命来说,还完完全全是个刚度过幼年期的少年。

  一开始迟殷在龙窟里过得也极为艰难,魅魔一族虽然貌美,却被认为是低贱的存在。

  被送往龙窟的孩子这么多,所有人却都默认只有他心术不正,将来是会贴上龙君缠着人做那档子事的。

  没有自保能力的时候美貌就成了一种灾难,人人都可以踩他一脚。

  他起初还大声争辩,说自己也有疗愈的天赋,是想来龙窟好好学习将来可以给龙君治疗的。

  “哈哈哈谁信啊!”“区区一个魅魔,学会怎么在床上伺候就好啦。”“还治疗天赋呢,骗鬼呢。”

  迟殷被打得奄奄一息,上课的铃声响了,那些人便作鸟兽般散去。他也想进去上课,可却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眼泪蜿蜒从脸颊落下,迟殷从此学会沉默寡言。

  后来他缺勤的次数太多,龙窟管事的人摇摇头,把他调去了侍弄花草。

  迟殷一度觉得这一生就这样了,直到和龙君塔修斯相遇的那天到来。

  “只看着我,迟殷。”龙族的少年君主把玩着迟殷的头发,漫不经心道,“乖乖听话,我会对你好的。”

  但就算他不说,迟殷也早就自觉把他奉上神坛。

  迟殷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完美适配龙君塔修斯的容器,痴痴地跪在神像前仰望,逆来顺受地承受着这位年轻气盛少君主的喜怒哀乐。

  在塔修斯最宠他的日子里他甚至获得了一片龙君的龙鳞,虽然只是自然脱落的,但靠着这片龙鳞龙窟上下无人再敢欺他。

  只是很遗憾,龙君对他的宠爱也没有持续太久,从每天和他黏在一起,到后来一周才来看他一次,最后连一个月都见不了寥寥几面。

  直到最后龙君完全不要他了。

  迟殷把塔修斯当作神明太久,因此连这个事实都接受良好。

  过去的几十年他一直都在塔修斯身边,迟殷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只剩下了塔修斯这一个名字,他没有迷茫太久就很好地说服了自己。

  在漫长漫长被囚禁在笼子里的日子里,他只有把这当成是塔修斯的一个考验才能够活下去。

  也许考验结束,龙君就回来接他。

  思考之间,迟殷已经被带至了一扇门外。

  魅魔一族极为敏感,此时空气中陌生男人的气息让小魅魔如受惊的兔子一般抬起脸。

  迟殷用力握紧了掌心,魅魔长而尖的指甲扎破皮肤,疼痛换回片刻清醒,迟殷怔愣愣的,连手心滴下血来都没发现。

  昨日被鞭打今日又被泼了一盆盆冰水,迟殷脸上浮起病态的红晕。

  高热下连思维都变得缓慢破碎,脑中的思绪仿佛变成了缠绕在一起的线团,从魅魔一族到龙窟再到人类的拍卖行,他像是无根的浮萍随风漂泊,只有这样的疼痛能带给他些许熟悉的安全感。

  小魅魔一边推门一边任由自己的思绪胡乱想着,薄宴这么残暴,不知道会用什么方法把自己折磨致死。

  死了......死了也好。

  虽然他可能不能再见龙君一面了,但若是自己被别的人指染,怕是龙君再也不愿见他了。

  “薄小公子和拍卖行的几位大人都在里面,请进吧。”

  在侍者怜悯的语气中迟殷跨入房门,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深邃的眸子。

  一个年轻男子被一众人簇拥着坐在主位,锐利五官中傲气极盛,周身矜贵毫不掩饰,凛冽地扑面而来。

  四目相对,薄宴眼中满是迟殷的影子。

  浓烈的情绪在薄宴眸中翻滚,把他外表公子哥的轻浮压实为某种更深沉的气质,尽是迟殷看不懂的情感。

  迟殷只是觉得,他好像一直紧盯着房门,等这一刻已经很久。

  半晌后,男人才开了口,语气薄凉:“不是想跑么,这会儿怎么不跑了。”

  迟殷本能地觉得薄宴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来。

  硬要说的话,大概之前是那种浮夸只哇乱叫的大少爷,现在则内敛成了一种风雨欲来的威压。

  现在这种,更让他害怕。

  迟殷低头不语,没有回答。

  薄宴似乎想说些什么,突然瞥见了迟殷手心的血色,表情当即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众人听出薄宴话音中隐含的怒气皆是一惊,随着他的目光聚焦到迟殷手上。

  拍卖行主席揣度着薄宴的意思,知道他唯我独尊惯了,看自己买下的宠物还有力气反抗自然会动怒。

  “还留着迟殷这么长的指甲做什么,等着他划伤薄小公子逃跑吗?”他皱皱眉,挥手招来一人呵斥道,“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这样的事,还不赶紧给他剪了!”

  他话音刚落,一旁薄宴鹰隼般目光立刻移到了他身上:“之前?”

  “是,迟殷烈性难驯服,之前伤到了好几位贵宾。”主席顶着薄宴瘆人得眼神说道,“别看那小魅魔柔柔弱弱的,反抗的时候可狠了!”

  “当时那位贵宾想靠近,谁知迟殷突然就伸手朝着客人的喉咙去了,被保镖抓住手了还在用力。”拍卖行主席脸上带着谄媚的笑,“不过贵宾只破了一个小口子,迟殷的指甲都断了两三根,我们之后也狠狠管教了他。”

  他越说到后面脸上的笑容越发无法维持。

  主席偷瞄了一眼薄宴阴沉如玄铁的脸色,心里默默为迟殷默哀了一秒。

  现在就已经动怒成这样,一会儿的自愿确认环节要是不顺利,怕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动静。

  这小魅魔今日恐怕凶多吉少。

  “都让开。”薄宴发话,语气冷硬,刚想上去替迟殷绞去指甲的侍者纷纷退下。

  几滴鲜血顺着小魅魔白皙的皮肤流下,落在薄宴眼中格外扎眼。

  房间里铺着厚重的地毯,却依然被他踩出了急促的脚步声,薄宴大步流星上前,想要牵起迟殷藏在身后的手腕仔细查看。

  迟殷从高热的迷糊中骤然清醒,抬眼就看见煞神一般的一个人向自己伸手,直觉就以为是薄宴想要动手动脚,下意识地想要挥手甩开。

  他的手啪地一声打在薄宴手上,一声脆响让在场人都吓出一身冷汗,生怕霸王硬上弓不成的薄小公子下一秒就要大发雷霆。

  有胆小的侍者已经偏过头去,认定迟殷即将被盛怒之下的薄宴折磨。

  要知道上次拍卖,薄宴带来的少年只是倒茶略烫了些,就被薄小公子掐住脖子,差点当场窒息身亡。

  迟殷反而是在场所有人中最为淡定的。

  他淡淡地收回手,微微偏过头避开薄宴的眼神。

  静静等待来自薄宴的急风骤雨。

  然而薄宴却没有立马动作,他动作僵了僵,看向迟殷的眼神晦暗不明。

  拍卖行主席额头上落下斗大的汗珠,这,这根本就是薄小公子怒气的最高等级。

  这位祖宗能立刻爆发只是脾气使然,沉默不语则意味着被彻底触怒,多半已经在思考迟殷的死法了。

  他亲自走到薄宴和迟殷之间,握住了迟殷身后的光链,施加威压:“卑贱的魔物,还不赶紧跪下给薄小公子道歉?”

  迟殷本就在高烧中,被主席发狠往下按,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软。

  “咚——”

  然而有人的膝盖比他先落了地。

  “呃,薄,薄小公子?!”

  拍卖会主席表情错愕。

  刚刚偏过头去不敢看的侍者睁大了眼睛。

  房间内响起轻微的抽气声。

  眼前的一幕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这个眼高于顶,顽劣不堪,无人敢管教的薄小公子居然会为了一个玩物做到这种地步。

  薄宴单膝跪地,一手托住了迟殷的膝头,稳稳地把小魅魔接进了自己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