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礼一怔, 陡然从那具身体中剥离出来。
现在,他明白所有真相了。
不是眼睛在欺骗你,而是——大脑在欺骗你。
谢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该醒过来了。
因为, 他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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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府中。
众鬼已经盯了谢礼整整五个小时——
“所以, 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察觉到自己已经进入幻觉里了?”有鬼问。
戴眼镜女鬼说:“认识到自己处在幻觉里应该不能破除幻觉, 毕竟……如果没意识到幻觉,他刚才就已经跳楼死了。”
冥币小鬼问:“那要怎样才能出来?”
“我不知道。”戴眼镜女鬼说,“但至少……应该要能说服18号沈宏远,让他愿意放大家离开。”
“啊?说服他?”冥币小鬼垮着张逼脸, “那完蛋了, 这世上最难的事情之一,一定有说服别人接受你的想法。你看这个18号病得能整出这么个副本, 要说服他……可能吗?我的钱啊……怎么人死了之后赚点钱也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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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礼又醒了过来。
这次, 他发现时光倒流,他重新回到宿舍, 隆修杰正在桌旁打游戏, 戴着耳机的他不时怒骂几句队友, 爆一下粗口。
而“他”正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玩着手机,眼睛不时瞟一眼宿舍门, 似乎在担心什么。
“谈谈吧。”谢礼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你是在和我说话吗?”一道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你是什么人?”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 疑惑地问:“你、是我?”
“谢礼。我的名字。”谢礼回答他。
“哦。我不认识你。”那声音松了一口气, 又好奇地问, “你从哪里来的?你人在哪里?为什么我能听见你的声音却看不见你。”
谢礼心有疑虑, 这个……似乎不是沈宏远。
他安静了一会。
“喂,你还在吗?谢礼?”那声音叫道。
谢礼问:“沈宏远, 你认识吗?”
“这又是谁?”那声音带着几分稚气,问。
谢礼又沉默了好一会:“那你,是谁?”
“我?”那声音茫然又困惑地自语道,“对啊,那我又是谁呢?”
他似乎在期待地看着谢礼,问:“你能告诉我我是谁吗?”
谢礼顿了顿,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说:“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希望你能让我见一见沈宏远。”
“啊?”那声音更疑惑了,“可我没见过他,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该怎么帮你?”
“你知道的。”谢礼肯定地说,“你一定知道该怎么让我见到他。他被藏起来了,藏在了某个只有你知道的角落里。”
“我藏起来的?”那声音好像有几分不信,但还是说,“你等等,我试试。”
谢礼“嗯”了一声:“谢谢。”
那声音笑了:“我还要谢谢你呢。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
耳边突然寂静下来。
谢礼感觉整个世界失去了光泽,四周都是阴暗的,像是遽变的阴天,浓厚黑雾压近地面,使空气都变得稀薄了。
一道人影背对他、双手抱膝坐在地上,整个人沉在阴影里。
谢礼朝他走了过去,与他同排并坐。
“谈谈吗?”谢礼主动说。
沈宏远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了回去:“谈什么?你是谁啊?”
谢礼微微一笑:“谈谈你的病……你的痛苦。”
沈宏远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只嘲讽道:“你疯了吧?我哪有什么病。”
谢礼也不生气,只淡淡地问他:“不想知道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不想知道真正的真相么?”
“什么真实虚假,别想骗我。”沈宏远把脑袋埋进了膝盖里,闷闷地说。
谢礼看了他一眼,说:“你知道自己没疯,对吧?”
沈宏远猛地抬起头,冲谢礼吼道:“我不想听见这个字!”
谢礼点点头,又说:“但你也知道自己病了,是吗?”
沈宏远霍地站了起来,他死死盯着谢礼:“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礼也站了起来,依旧是冷静的,镇定的。
“救人。救你、救我、救其他的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沈宏远退了一步。
谢礼:“你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了,该把真相还给大家了。”
“什么真相?我不知道什么真相!”沈宏远急急退了好几步。
像是突然被什么击中了脑袋一样,他慌慌张张捂住自己的头,又急忙捂住耳朵,整个人恨不能蜷缩成一尾熟透的对虾,痛苦地不知道朝着谁哀嚎着:“啊——啊——放过我!放过我吧!求求你们了!放过我吧!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空间震荡,他们所处的空间一片片剥落,崩毁开始了。
谢礼没有闪躲掉落的空间碎片,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沈宏远,说:“陈和光已经死了。你知道的。”
这名字就像一道信号。
一道唤醒沈宏远的信号。
沈宏远突然站直身体,通红的眼睛恨不能杀了谢礼一样,状若癫狂:“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让我待在这里不好吗?我没有病!我们都没有病!是其他人病了!他们就该死!他们该死……对,他们该死!”
谢礼又问了那个问题:“玩弄人心、掌控性命,真的会让你有更多快感?也真的是你的初心吗?”
崩毁戛然而止。
“我没有……我没有……”沈宏远喃喃着,眸光灰暗,陷入无尽的自责中去了,“我没有想害死人,我没有……”
谢礼说:“没有人是你害死的。你们都是受害者。”
沈宏远终于慢慢看向了谢礼,他在颤抖:“你、你说什么……”
“陈和光的死亡,不能算在你头上。班长、同班同学和校友的死,也算不在你头上,你和他们一样,都只是受害者,你只是足够幸运地活了下来。”谢礼说,“没有人应该责怪你,包括你自己,放过你,也放过我们,放过所有人吧。”
“我……我……”沈宏远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谢礼走了过去,轻轻抱住他,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肩膀。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在这片黑暗的什么都没有的空间里,他们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谢礼也不催促,他一直静静等待,等待着沈宏远情绪稳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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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一开始我们没有病,只是产生了幻觉?”沈宏远和谢礼并排坐在一起,扭头问他。
谢礼点点头:“你们当时在海边,应该是误食了叉牙鲷。”
“叉牙、diāo?”沈宏远面有疑惑,“这是什么?”
“一种使人产生强烈幻觉、并且持续时间很长的鱼。”谢礼想到了刚才那道略显稚嫩和茫然的声音,“只是你们吃的这条鱼,可能更特殊一些。”
沈宏远想起了那颗石头一样坚硬的眼珠:“你说金色那条?”
“嗯。”谢礼回答道,“叉牙鲷眼睛和鱼尾上都会有金色环绕,最显著的,是身体两侧有十条以上的金色纵纹。但是从没听说过叉牙鲷的致幻会传染,大概这就是你们吃下那条的特殊性。”
“那后来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吗?”
“我不能确认你的幻觉什么时候消失,又从什么时候开始,但是,进入那幢单独隔离你们的宿舍楼之后,你们经历的一切就不仅仅是叉牙鲷带来的幻觉了,那是因为你们”谢礼看了他一眼,“那时候的你们就已经病了。”
沈宏远没说话,很久之后才说:“幻想症?”
谢礼点点头,看着沈宏远的眼睛,对方没有察觉他的视线:“差不多的意思。这种病叫安东综合征。一种已经失明、却坚信自己还能看见的疾病——准确的说,生病的人确实还能‘看见’,只是看见的东西其实只是患者根据听见的声音、以及往日常识或者对世界的认知所产生的‘幻视’,并非真实。这也是为什么你们总是会撞到东西、为什么你看见了一幅名人简介挂画,可陈和光却在给你介绍色彩的运用,因为你根本没看见那幅画,但你却觉得自己看见了。”
“还有……陈和光的自杀。”
“他真的死了。”沈宏远语气静默。
“可能他接受不了自己失控后无意识伤人的事实吧。”谢礼回答他。
沈宏远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垂下了眼睛:“他是个好人、很好的好人。如果没有他……可能疯掉的人会是我。”
“你是那场幻觉中最特殊的人。”谢礼说,“所有的人都失去了理智、也遗忘了一切,甚至集体活在了幻觉里,但是你没有,你还清醒着。”
“你是希望,是救回你的同班同学、救回被传染的校友们的希望。”
沈宏远撇开了头,不想让人看见他的表情:“我让大家失望了,对吗?”
“没有。没有人对你失望,你能主动清醒救回大家最好,即便醒不过来,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医生尚且不可能救回所有的病人,何况你也是病人之一呢,奢望病人拯救病人,这本就不是应该的事情。”谢礼看着他,“你别忘了,即便陈和光走到生命尽头,清醒的他依然在保护你,在维护你所相信的世界。”
“所以监狱是假的、停电也是假的,这些只是为了不让你发现自己已经失明的事实,怕伤害到你。”
沈宏远安静了很久很久,才问:“如果所有人都死了,那你又是谁?”
谢礼一字一句把他们进入疾病世界后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轻声说:
“你的纠结、你的矛盾、你的恨、你的爱、你的所思所想,一同构成了这个残忍又仁慈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