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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阳坊西北角一家大型酒肆门口,停靠着几辆马车,马车规制各不相同,但都是通体漆黑、以篷布紧密包裹,密不透风似的。

  车夫们闲适地半靠在厢板上,互相虽无言语,却皆是一副十分相熟的样子。

  长生也在其中,他打了个哈欠,调整坐姿时,抻长脖颈朝酒铺三楼瞅了一眼。

  长公子和夫人进去已经两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出来?

  他疑惑地收回目光,又打了哈欠,与其他几位车夫扫来的视线撞在一起,他在他们眼里也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罢了,毕竟是关乎重大的紧急事件(通过长公子与夫人一上车就窃窃私语判断的),就算在里面熬上一整夜也是可能的,他们只要尽职尽责守在外面就好。

  幸而今日秋高气爽,凉风吹在身上,还挺惬意,他想着,半阖上了眼睛。

  酒肆三层的隔间里,一张华贵的长案旁,围坐着六个人。

  更确切点说,整个酒肆里面,除了老板和几个打杂小厮外,就只有这六个人,相当于被他们包场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楚萸又重复道,一脸的乖巧,眼睛期期艾艾地扫了一圈。

  半个时辰前,她已经把说过好几遍的故事,从头到尾又叙说了一遍,还补充了一些之前漏下的细节,确保围坐在长案旁的其他五人,对于未来将发生的那些可怕事情有了个全面印象。

  不过五人中,有三人早已知情,为了增加她叙述的可信性,他们还好心帮她填补了部分遗漏,并在适当的时候,点头予以附和。

  这三人分别是长公子,子婴,还有明显比其他人拘谨些的韩非。

  只不过叙说结束后,隔间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六双眼睛两两对视,交换着态度迥异的眼神,楚萸紧张兮兮地攥起手指,求助似的看向长公子。

  扶苏清了清嗓子,目光首先转向蒙毅:“内史大人对芈瑶方才说的那个结局,其实并不陌生,对吧?”

  那日楚萸顿悟出他才是真正的知情者后,扶苏也想起了一些反常之处,比如蒙毅在他们的婚宴上,竟数度落下眼泪来,忍都忍不住那种,当时他就觉得匪夷所思,只不过后来被灌了很多酒,将这事淡忘了。

  后来子婴来访,闲谈间他提到,当时奉王命调查赵高之死的,正是蒙毅。

  他的暗杀并非毫无漏洞,事实上那天有一个目击者,恰好挑着柴火远远路过,若是仔细调查,并不难找到他。

  但蒙毅递交给秦王的调查结果,依然是失足落水。

  这就很有猫腻,尤其蒙毅还是个极其细心可靠之人。

  蒙毅眼神躲闪片刻,最终还是在扶苏清澈而又悲伤的注视下,败下阵来,他长叹了一口气,近乎迟滞地点了点头。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长公子。”他眼眶涌上一阵湿意,为了遮掩,仰脖痛饮一大口,酒樽重重撴在案上,目光再扫来时,多了一份如释重负。

  他眼眶微红,抹了抹嘴角继续道:

  “就在王后自刎前一个月,我莫名其妙大病了一场,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竟获得了后续的全部记忆,我不仅知道了大秦一统天下的每一个细节,还知道了赵高对大秦,对陛下和长公子所做的一切,对于这些记忆我特别能感同身受,就像我实实在在经历过一样,那种绝望、无力还有愤怒的感觉,久久郁积在胸口无法纾散,以至于我即便病好了,也不敢去王上身边伺候,生怕一看见他就忍不住落泪——”

  他声音有些哽咽起来,便又饮了一樽酒。

  “您应该是重生了。”楚萸谨慎地解说道,“我们之中唯有您,知道后续的每一件事,这是好事。”

  蒙毅看向她,若有所思,俊朗的面孔仿佛凝固,半晌,眼珠轻微动了动,冲她点了点头:

  “可能吧。不过,为何是我呢?我的意思是,为何‘重生’的是我,而非兄长?我可以保证他并不知情,长公子两次去军营,都是我跟他建议的,他觉得有道理便和王上说了,他其实并不知晓后续发生的那一连串惨剧。”

  楚萸被问住了,歪了歪脑袋,突然想到了一种解释。

  只是这个解释,实在太虐,她说不出口……

  “大概是因为,你是我们之中……最后离世的那一个吧。”扶苏垂下睫毛,苦笑着替她说出了口。

  隔断内再度陷入深海一样的沉默,连气氛也变得如深海一样闷沉,挤压着每个人的胸口。

  一阵苍老的轻咳声,击碎了沉默,也一并驱散了沉闷。

  “你们都疯了。”渭阳君的嗓音一如既往高亢洪亮,却染了一层哑意,听起来像是一口陷在沙堆里的钟,“疯了,全疯了,还要拉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一起发疯——”

  他不断地摇着头,一边捋胡须一边摇,忽然以一种与年纪完全不符的迅捷,从酒案后霍地站起,没有离席,而是像被热水浇烫的蚂蚁那样,背着手在他们身后绕来转去,动作间尽显震惊与焦躁。

  可无论他在心里如何否认,如何认为自己听到的都是天方夜谭、痴人梦呓,余光一瞥见酒案中央那只古怪又神奇的长方形铁疙瘩,就又陷入了自我怀疑的矛盾之中。

  倒不是说他完全不相信,只是整件事都太匪夷所思。他今早被子婴神秘兮兮地拉上马车时,可一点都没料到会遭遇这种局面。

  楚萸能够理解他的心情,老年人本就不擅长接受新鲜事物,更何况又惊悚又离奇的新鲜事物,而且渭阳君不像其他人,或多或少做过梦,或者经过了长时间的消化,今日种种于他而言,确实不亚于当头一棒、晴天霹雳,他需要缓冲的时间。

  但他们必须拉上他,他是驷车庶长,掌管整个宗室,在某些方面很有话语权,秦王对他亦是分外信任。

  毕竟,他是他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可以充分信赖的长辈。

  秦王虽然聪敏狡诈,强悍强势,但因为童年(或许还包括青年)的种种遭遇,骨子里其实挺缺爱的,而且现在还没进化成终极大魔王模式,攻略起来难度系数也不算太高。

  趁着老人家兀自狂乱时,扶苏将头转向蒙毅:“那日你是故意换了一把钝剑吧,为了防止阿母真的死掉?”

  蒙毅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下巴,然而扶苏却带着几分落寞,垂下了眼帘。

  也就是说,前一世,阿母确实死在了那个雨气蒸腾的黄昏。

  怪不得他偶尔做的有关后续的梦里面,只有芈瑶,以及一点点父王。

  各种各样的芈瑶,充斥了他的梦境,让他十分满足,却又十分悲伤。

  他去了上郡之后,她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咸阳,她的命运如何,他不知晓,但肯定不会好过,甚至可能也卷入了胡亥之乱,遭遇了他不忍去细想的对待……

  他隐约记得自己安排了几个可靠之人照料她,但都有谁他完全记不住了,梦境并不完整,碎片一样凌乱,甚至不按时间顺序,朦胧、虚幻,却又有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也不知是绕圈绕得头晕,还是终于达成了自我和解,渭阳君回到座位旁,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们一圈,唰地又坐下,动作利索得连楚萸都自叹弗如。

  “罢了,罢了,既然你们都疯了,老夫也跟着疯一遭吧。只要能够对大秦有利,老夫什么都不在乎。”

  说罢,他豪爽地饮了一口酒,激动之下胡子上沾了许多酒沫。

  后来又有谁说了些什么,楚萸记不大清了,好像是韩非,也好像是子婴,亦或者两人都说了,只记得大约几分钟后,他们一一碰了杯,达成了某种隐秘又牢固的同盟。

  这个同盟经过简单的商讨后,决定在三日后,秦王生日前,一同进宫,将一切和盘托出。

  至于结果如何,就看造化了。

  只是不知为何,楚萸隐隐觉得,秦王会接受得出乎预料地快——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是正文最后一章了,比预想中写得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