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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额头触到冰冷地面的那一刻,楚萸脑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在它变得明晰之前,她将它硬生生压了下去,以清亮又柔婉的声音,向秦王恭敬拜礼道。

  然而等待她的,依然是漫长压抑的沉默。

  就在这沉默中,那个猜测又窜了出来,令她后背渗出几滴冷汗。

  若她一开始没有被长公子退婚,后来也毫无波澜地嫁给了他,那秦王召见她还有几分道理,且这种召见,大抵也只发生在家宴或国宴上。

  换言之,即便她是长公子明媒正娶的妻,也不大可能享受被秦王单独召见的待遇,秦王何其忙碌,根本不会将时间分给她分毫。

  所以今日的传召,便显得有几分像鸿门宴——这个描述或许不大准确,但也大差不差,总之她现在已经快要瑟瑟发抖了。

  大约又过了两三分钟,她仍然没能得到秦王的任何回应,却听见身后传来两道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小幅度抬起头,怯怯地向前望去。

  然而这一望,让她差点惊呼出声。

  她惶恐地直起上半身,眼睁睁看着珩儿左摇右晃地踩着小脚丫,一步步朝着秦王的桌案走去。

  而秦王,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书写动作,眸光低垂,落在台阶之下,那只慢慢朝前蠕动的肉团子身上。

  他有着一张与长公子酷似的面孔,但更加凌厉、深邃、精明,仅仅只是被他用余光扫到,都会浑身轻颤,屏住呼吸不敢造次。

  “珩儿……”楚萸知道秦国朝堂讲究颇多,当初荆轲行刺的时候,围观大臣无一人敢上前便是这个原因,所以她不知道珩儿这样贸然凑到秦王近旁,是否有违规定。

  “快回来,珩儿,乖,快回到阿母身边——”楚萸往前膝行两步,焦急唤道,却又不敢很大声,额头渐渐渗出一层细密森冷的汗珠。

  珩儿正抬起一只小脚丫,乐呵呵地踩上第一层台阶,听到阿母的呼唤,吮着手指头回头瞅了一眼,小手朝她抓了抓,一副欢快又得意的样子。

  楚萸连忙冲他招手,示意他回来,可小家伙显然觉得上方黑压压的君王更有吸引力,小企鹅一样慢慢转过身,继续抬脚丫,以一种顺拐的步态,费劲却执着地往上迈。

  屏风后绕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内侍,似乎想做点什么,然而他刚刚挪动到台阶旁,秦王便手一扬,屏退了他。

  他饶有兴致地望着台阶中的幼童,眼底划过一抹不易觉察的讶然,还有……慈爱。

  小宝宝到底还是不大会攀爬台阶,一阶、两阶、三阶还行,再高便不能胜任了,然而这根本难不倒他,只见他从容地四肢着地,继续往上蠕动,边爬还边显摆似的冲长案后的君王,忽闪着黑亮的眼睛。

  楚萸差点原地晕厥,她紧紧捏着一把汗,生怕秦王会一个不高兴,拔出腰间长剑——

  她现在特别需要一个氧气瓶。

  珩儿很快就爬到了铺着厚厚红毯的平台上,他娴熟地站起来,毫不畏惧(或者说毫无概念)地迎着秦王的注视,一边吸溜着口水,一边摇晃到他身侧。

  小小的身躯,还没有桌案高,他似乎对案上的某样东西起了兴趣,拼命踮着脚丫往上看,却因为实在太矮小而无法如愿,目光被桌沿完全挡住。

  楚萸看见秦王压成一线的锋利薄唇,轻轻向上弯了起来,紧接着珩儿的小脑袋,忽地从桌案后面拔高了出来。

  是秦王将他抱在了怀中,让他在桌案上,挑选自己方才感兴趣的东西。

  震惊与惊喜同时砸向楚萸,她捂着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秦王好像,挺喜欢这孩子的……

  她隐约有种感觉,不管今日秦王以和目的召她过来,都会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减轻对她的惩戒或苛责。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她出神了片刻,视线再聚拢时,珩儿已经坚定不移地用小手,握住了秦王方才使用的毛笔,煞有介事地挥动了两下,转过头,期期艾艾地望向自己尚在壮年的祖父。

  “喜欢这个?”磁沉的嗓音飘落下来,有点像野兽低低的嘶吼,却因为声调异常温柔,而显出一种别样的宠溺。

  珩儿虽然自己不会说,却已经能听懂很多话了,他仰起肉嘟嘟的脸蛋,认真地点了下头。

  “很好,孺子可教也。”秦王爽朗地笑了笑,将珩儿整个揽入怀中,握着他的小手,在摊开的竹简上,一笔一划书写起来。

  爷慈孙孝,其乐融融,可即便如此,楚萸仍能感觉空气中有什么紧绷着,令她完全不敢松懈下来。

  爷孙俩合体书写了几行字。

  “韩非,你又回来作甚?”期间,他抬起眼睛,幽邃的目光像扫过一捧尘土般越过楚萸,朝韩非投去短暂的一瞥。

  “臣方才有一事忘记汇报了。”韩非不急不徐地答道。

  “哦,是何事啊?”秦王没有抬头,笔尖在竹简上圆润地勾了一下。

  “禀王上,臣不急,您家事优先。”韩非明显意有所指道。

  楚萸半伏在地上,感动的都快掉下眼泪了。

  秦王闻言,似乎哼笑了一声,这才缓缓扬起视线,第一次将目光端正地落在楚萸身上。

  楚萸登时有种全身被钢针刮过一遍的感觉,她本能地垂下睫毛,不敢与他长时间对视。

  曾有说法,面君时不可直视,否则会被认为有刺杀的企图,楚萸不晓得战国时代是否也有此规定,所以更加不敢抬起眼睛了。

  “你父王现幽禁于骊山行宫,看在珩儿的份上,寡人今日特许你去看望他。”不一会儿,高台之上响起了他的声音。

  不高不低,透着一股漫不经心。

  楚萸一愣,被这突然而来的恩准搞懵了,半天没能跟上话。

  韩非在她身后,极低声地轻咳了一下,提醒她这其中有陷阱。

  “多谢王上恩准,但臣女……并不想去。”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清冷无波。

  不是出于无情,而是真的不想去。

  先不说她根本不认识楚王,就算认识,不去往他身上砸臭鸡蛋都算不错了——

  “哦?他好歹也是你父亲,竟这般冷血无情吗?”秦王目光向下一瞥,玩味似的轻笑一声。

  有那么一瞬间,楚萸觉得长公子还是有很多与父王相像之处的。

  以她稚嫩的政治素养,暂且猜不透他给她设套的目的,只能实话实话说:

  “臣女已不打算再认他做父,他在战时将臣女弃在异国不管不顾,还因为他人谗言逼死了臣女的母亲,这样毫无责任心的父亲,不要也罢。”

  话一脱口,楚萸就觉得有些过分了。

  不是因为古代讲究孝道,自己的观念背道而驰,而是因为,她方才的指责,颇有几分指桑骂槐的意味。

  当年秦王也被先王扔在邯郸不管不顾了好几年,而且形势远比自己危险,她这样说,不就等于谴责先王不仁不义么——

  这样一想,后背的冷汗又多了一层,她紧张地攥紧手指,不敢再吭声了。

  然而秦王,并没有揪住这点做文章,他一边怜爱地揉着珩儿的脑袋瓜(小家伙用整只拳头握住毛笔,正信马由缰地在奏章上大书特书),一边深浅莫测地望向她,倏忽间敛去所有笑意。

  但安抚珩儿的动作却并没有顿住,甚至力道都未改变分毫,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向她传达一个意思:

  你的这个孩子寡人很喜欢,但这与你毫无关系。

  楚萸将把攒足勇气,掀起眼皮朝上望去,却撞见了这样一幕,登时怂了,一时间脑海中闪过“去母留子”的典故,腿肚子再度抽起了筋。

  秦王将“写”得欢快的珩儿,轻轻放在坐垫上,离案站起,他身量极高,忽地这样起身,强烈的压迫感骤然扑面而来,令楚萸更加不敢抬头了。

  “寡人灭掉了你的母国,囚#禁了你的父王兄弟,你是否心存怨怼?”

  他一步步迈下台阶,高大宽阔的身影,伴随着龙涎香的气息,一点点向她漫过来。

  不知为什么,楚萸感到他的嗓音,与方才有着细微的差别。

  她一直埋着头,视线没有被霸占,因此精力比较集中,耳朵分辨出了这份差别。

  这应该又是一个陷阱,但她隐约觉得,他确实有几分想要得到,一个发自真心的答案。

  他仿佛是要透过她,得到另一个他不愿去询问的人的回答。

  若楚萸拥有先前的记忆,或许会恨他吧,毕竟他亡了她的国,但楚萸作为一个深受大一统裨益的现代人,听到这个问题,反而褪去了紧张,变得坦然起来。

  她略一思考,真诚地抬起头,仰望着停驻在她面前的君王,目光里不知不觉盈满了崇拜。

  “芈瑶没有什么怨恨。华夏一族本就是一家,分分合合,受难的都是平民百姓,若王上能够统一天下,统一文字甚至度量单位,那便是裨益后世万代的丰功伟绩,芈瑶岂敢因为一己之私,而对王上心存怨怼呢?”

  秦王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楚萸心虚地又垂下脑袋,心想自己此番话,算得上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典型了。

  可她作为半个局外人,只能这样作答,而且她确实有讨好秦王的意图。

  毕竟她不想被“去母留子”……

  “你一个女儿家,竟有如此见识,倒真是令寡人深感意外。”秦王俯着脸,紧紧盯着她,虽然目光仍然如刀子般深刻,眼底却隐隐浮动着几丝笑意,“罢了。李忠,速传蒙恬过来。”

  一个先前不知藏身在哪里的侍卫,从一侧阴影中迈步而出,拱手称诺后,迅速离开。

  引楚萸来的那人,很有眼力见地也冲秦王拱了拱手,借着这个机会,丝滑地溜之大吉。

  “韩非,你也退下吧,有何事明日再禀奏。”秦王淡声命令道。

  韩非忧心楚萸一人应付不过来,有些犹豫。

  秦王转过身,朝他挑了挑眉。

  “接下来,便是寡人的家事了,你莫非还想旁听不成?”他的声音里透着调侃,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韩非瞬间明白了什么,敛去紧张神色,尴尬地苦笑道:“那臣便先告退了。”

  不要走啊,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楚萸心里冒出来一个捂脸尖叫的小人。

  他说的家事,是何意思?还有叫蒙恬来,是要做什么?

  她发现自己仿佛已经听不懂中国话了……

  【作者有话说】

  不要怀疑,秦王召见女鹅,就是为了给她下马威,咳咳,诸如“想要我的儿子,你也太着急了吧”这种心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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