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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尚未完全铺展开来,楚萸就被那辆她曾经无比期盼的黑色辎车,郑重其事地拉回了家中。

  自此之后,又过去了五日。

  这五日,她一直浑浑噩噩的,她知道长公子十分生气,因为她偷偷喝了避孕的药,不想生下与他的孩子。

  那夜之前,他便已知晓她的所有小动作,所以才对她态度诡异,兴许他有过挣扎,但在酒精的作用下,还是裹挟着愤怒闯入了她的卧房。

  他大约是想要亲眼验证一番,她会不会如情报中呈现的那样,偷偷喝下避孕汤药。

  而她,一大早,就毫无准备地一头闯进了他的罗网之中。

  她现在已经没有心情与精力去猜测,他是从何处、何人身上获得的这些私密信息。

  其实仔细想想,她与他的这几次偶遇,无论是在山林中,还是夜晚的街道,都是随机性很强的事件,他也许早就在她身边埋下了眼线,那个人可能是家里的仆人,也可能是医馆的药师,或者,二者兼有。

  她难过地宅在自己的小天地,连园子都不愿意踏足。景夫人注意到她最近没有被带走,心里一下子慌张起来,焦急地来到她房间,询问状况。

  显然,她是怕她被那位“贵人”厌倦嫌弃,进而影响他的宝贝儿子,毕竟景源目前尚未被放回,她心里始终没底。

  “这十天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要不你……再去问问吧?”她抓住她的两只冰凉柔软的小手,得寸进尺道。

  楚萸抽回被她握住的手,冷冷地说:“不是还有一天吗,您再等等吧,若是还没回来,我再去。”

  景夫人也没辙,只好悻悻离开,脸上还挂着一种怒其不争的失望神色,看得楚萸一阵恶心。

  先前嫌弃她肮脏的人是她,现在埋怨她无法勾住男人,为他们一家继续谋利的,也是她。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呢?

  物种的多样性,真是屡屡刷新她的认知。

  郑冀近来恢复的不错,秀荷成日跟他腻歪在一起,看着他们偶尔打情骂俏的情景,楚萸露出欣慰的笑容,总算感受到了一丝家庭的温馨感。

  万一她有一天不在人世了,她还可以把珩儿托付给他们……

  近来类似的沮丧念头,时常光顾她脑海,连珩儿咯咯咯的笑声,都无法驱散她心底的落寞。

  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她才只有18岁,却已经变成了一具内心荒芜的行尸走肉。

  他若是不来楚国就好了,这样她或许就能像之前计划的那样,忘记他,无论生活如何,都带着珩儿好好活下去——

  可他偏偏来了,将她半死不活的心唤醒、激活,却又在她陷得最深的时候,收起全部情意,再一次将她推开。

  诚然这其中也有她自己的因素,可他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像一团乱麻,彼此纠缠,却又总也捋不清、理不顺。

  她实在伤感到难以入眠,便把珩儿抱进被窝,脸贴着脸。

  小家伙最近经常发出各种奇特的音节,虽然毫无意义,但隐约听来,还是能听出一丢丢人类语言的痕迹,她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朝自己指了指。

  “珩儿乖,叫一声阿母听听,好不好?”

  小家伙眼睛黑亮地一闪,将一根手指头裹进嘴巴里,吧唧吧唧吮吸了一会儿。

  “嘟嘟——”他把手指头拿出来,兴奋地出声道。

  果然那天只是意外……

  楚萸爱怜地揉了揉他的小脸蛋,起身吹熄了蜡烛。

  晚上,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久违了的,关于前世的梦。

  节奏很快,像是在听书,也像是无数个闪回的拼接,却足以让她将整个前生,从入秦到死亡,都经历了一遍。

  她从这个梦境中,知道了关于前世更多的信息。

  她是在楚亡后,作为未出嫁的公主,被一并拉到咸阳的。

  咸阳的气候粗糙又干燥,朔风刮伤了她们娇嫩的皮肤,与父兄亲人远隔的悲伤,令她们中很多人,在入秦不久便长病不起,最终被用草席裹着,随便扔到山里埋了。

  她们这些失去家园的女子,在簇新陌生的异国宫殿中,在未知的茫茫恐惧下,蹉跎了青春,虚度了年华。

  弹指间,红颜已老。

  第一次与长公子在宫门外相遇,她已经29岁了。

  那也是一个雨声淅沥的夜晚,她偷偷从宫墙爬出去,袖子里揣着好几个女孩子的“愿望清单”,有想买花球的,也有想买彩线、绣针的,她们掩护她溜出去,帮她们实现这些渺小卑微,却又极其不易的愿望。

  宫中胭脂香粉,彩绸锦衣不断,秦王几乎不来看她们,却像豢养宠物一样,让她们维持着光鲜亮丽,卸下的胭脂甚至让渭水都涨起了一层油脂。

  她们中有很多人,一开始也是盼着秦王临幸,或许有朝一日可以飞出这座孤寂的、全是女人的宫殿,开启有血有肉的人生。

  可惜秦王并不贪恋美色,有传闻说他去过毗邻的赵宫,也去过山峦另一头的韩宫,就连美人数目最少的魏宫他也踏足过,唯有楚宫,困着数量最多、才艺最丰富的美人,却未能博得君王的一次眷顾。

  雷雨之夜守卫不严,她没费多大力气就翻了出去,在雨水中艰难却快乐地奔跑着。

  这样的自由,已经十几年没体会过了。

  可惜她很快就迷了路,秦国的街道上,巡逻不断,她渐渐地有些害怕了,慌乱中脚崴进了路边的排水沟。

  雨势骤然加大,像箭一样冲刷着她,她急得哭了起来,却紧紧护住袖中的绢帛。

  一串马蹄声由远及尽,在街道中急速奔腾,本已经过了她,却突然停住,调头行到她身边。

  同样被浇成落汤鸡的长公子跳下马,搀扶起了她。

  那夜,他将她带回了家,让她沐浴,换上干爽的衣服,住了一夜。

  这便是他们前世缘分的开始。

  然而第二次见面,却是在半年后。

  那日,秦皇毫无征兆降临楚宫,宫内顿时一片兵荒马乱,慌乱中她被推出来,为他献唱,因为她的嗓音是最甜美的,歌声也是最动听的。

  她唱了一曲又一曲,直到嗓子冒烟,秦皇也没有说停。

  君王不发令,她便是唱到泣血,也不可以擅自停止。

  她已经嗅到了喉咙深处浓郁的铁锈的味道,声音微微起了颤。

  他喜欢她的歌声吗?应该是的,不然日理万机的始皇帝陛下,也不会停留如此之久。

  可他只在最开始时,淡淡打量了她几眼,而后便在她的歌声中阖上狭长的凤眸,久久再未睁开,仿佛沉浸在了某段遥远的回忆中。

  她实在坚持不住了,铁锈味一股股涌上来,她很想咳嗽两声,却不敢,憋得脸蛋通红,睫毛簌簌颤抖。

  忽然,一道清贵磁雅的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

  “父皇,儿臣听闻楚人更善舞,父皇出来一趟不易,不如让她们舞一段,也算是歌舞俱全了。”

  始皇帝徐徐张开锋锐的双眸,不甚在意地轻轻颔首,她便被拽了下去,躲到帘子后,大口大口地喝水。

  隔着几重飘飞的幔帐,她与他遥遥对视上。

  他冲她微微一笑,星目剑眉,鼻梁若松,仿佛刺破云层的一缕白光。

  她也回了一个盈满感激的甜甜微笑,唇边的梨涡像一朵小花那样,绽开纯白的花瓣。

  自此之后,又经历了几次明显不是巧合的偶遇,他们坠入了爱河。他时常在宫门外等她,她则轻车熟路地翻越宫墙,与他在车厢中拥吻、缠绵。

  有时他也会带她回家,她住的地方,便是楚萸先前暂住的那处房舍。

  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份不能为人所知的爱,一旦事发,他或许会受些不痛不痒的惩罚,而她,则是要粉身碎骨的。

  可她不在乎,她爱他,心甘情愿粉身碎骨。

  何况,在这幽深寂寥的宫殿里,她已经没有任何未来可言了,若是在生命结束前,能绚烂地绽放一次,她无所畏惧。

  长公子一直在想办法让她获得自由,留在他身边,他疏通了很多关系,买通了不少人,然而就在即将成功之际,他却因为政见不合,一朝惹怒了始皇帝陛下,被贬至上郡。

  分别那日,她哭着追赶他的马车,而他则忍着泪意与痛苦,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那时已知晓,自己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咸阳已不属于他,她更是不要再与他扯上关系。

  他安排了几个非常靠谱的人,在危难的时候能够拉她一把,保她一命。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日回去后,她大病了一场,医生诊脉时,发现她已怀孕两个月有余。

  他们的孩子,从降生到死亡,都未曾见过自己的父亲。

  而他的父亲,也不知道,那座逶迤在山脊底端、色彩明艳的楚国宫里,哇哇大哭着一个皮肤白皙眼瞳乌黑的婴孩,那是他的儿子,他与她爱情的结晶。

  梦到此处,楚萸倏然惊醒。

  她早已泪流满面,在黑暗中覆上珩儿肉嘟嘟的面颊,身体止不住地抽搐、轻颤。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

  她私自就替珩儿做了决定,一厢情愿认为是为他好,而这实际上不过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她不敢面对他在秦国的妻室,却打着为珩儿好的旗号,将自己的懦弱与自私加诸在他身上,硬是剥夺了他们父子相认的权利,也剥夺了他改变人生的机会。

  谁敢保证,几年后,十几年后,跟着她风餐露宿、吃不饱喝不足的珩儿,不会对她心生抱怨,认为当初还不如跟着父亲,至少那样不会如浮萍般漂浮不定,吃了这顿没下顿。

  在长公子的羽翼下,他会得到最暖和的衣服,最全面的呵护,也会受到最完善的教育。

  而这一切,都是她根本给不了他的。

  而她,竟一次也没考虑到这一层。

  自己还真是个既懦弱,又愚蠢自私的女人。

  她把脸埋进枕头,觉得前世的芈瑶,比自己勇敢百倍,也有血有肉百倍。

  珩儿在睡梦中嘟囔着听不懂的婴儿语言,手脚在她怀里扑腾了两下,小脑袋往她怀里蹭了蹭,她心疼地俯下脸,在他苹果般的脸蛋上亲了一下。

  她决定了,明天就去找长公子。

  无论他怎么看她,她都要把真相告诉他。

  他有知情的权利,珩儿也有接受不一样人生的权利。

  【作者有话说】

  真的快了……就是该有的递进还是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