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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大半夜被唤了出来,又赶了这许久的路,陈四那张让人过目即忘的寡淡脸孔上,没有一丝疲惫与惺忪,看上去与白天别无二致。

  这并不奇怪,毕竟他是一位优秀的秦国间谍,入楚多年,早已习惯随时随地变更作息。

  秦国盛产间谍,大到宁腾、顿弱,小到陈四这种如水滴般融入市井的小人物,他们无孔不入,且忠心耿耿,为大秦荡灭六国提供了很多助益。

  “当真吗?”

  听完他冗长的叙说,扶苏垂下长眸,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手指搭在案上,不知不觉已握成了拳头,一根粗大突起的淡青色青筋,从手背一直蜿蜒到手腕里侧,消失在袖口。

  他一半脸孔埋在阴影里,一半迎着跳动的火焰,薄薄的嘴唇,紧绷成一道锋锐的直线。

  “千真万确。”陈四从容回道,“所有人都在欺负她、逼迫她,着实可怜。那位她百般求情的夫兄,曾在花园中对她欲行不轨,公主此番替他求情,显然并非本意,而是被胁迫了。”

  “那她被关禁闭时,你为何不禀报于我?”扶苏抬起眼帘,不悦道。

  “长公子不是交待了么,观察即可,若是有需要帮衬的,就帮一下,若是她遇到危险,及时提供保护,这些在下都很好地执行了。”陈四的声音依旧从容,且有理有据。

  “……”扶苏扫了他一眼,一时无语。

  “你潜入也有五六日了,还打探到什么,一并说了吧。”

  扶苏调整了下坐姿,只是搭在案上的那只手,仍死死攥着,仿佛随时准备捏碎什么东西。

  陈四在脑中简单捋了一下,按部就班开口道:

  “以前小少爷在的时候,他们对她还不错。”

  “那位小少爷确实待她极好,只是很少亲近那个孩子,这点仆人们也深感纳闷,不过小少爷从小就不怎么喜欢孩子,也可能是这个原因。”

  他又讲述了些无关紧要的其他信息,包括大少爷的家庭格局以及夫妻关系,长公子听得直翻白眼,且明显不耐烦起来。

  作为间谍,陈四只是长得寡淡疏冷,察言观色能力绝对是一流的,他自然知道主子最想听什么,但作为打工人,他得把自己的劳动成果都汇报出来,而后才是——

  “有两位贴身杂役说,他们夫妻二人,同房的次数,极少。”

  果然,长公子的耳朵登时竖了起来:“哦?”

  “虽然我觉得有些夸张了,但其中一位杂役,曾贴身服侍过二少爷(现在在厨房当差),确实说他们夫妻几乎就只在大婚当日同房,其他时间基本各睡各的,甚至房舍都隔了大半个庭院——当然这也可能和公主怀有身孕有关,不过生产之后很久,两人似乎也没同房过。”

  紧握着的拳头,忽然一点点松了开来,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快地敲了敲。

  “好了,你干得不错,先回去吧,继续观察,若是有紧急情况,马上告知于我,想必你已经领会了我的意思吧?”扶苏复又板起脸,命令道。

  “在下知晓,请长公子放心。”陈四靠谱地保证道。

  以后的首要任务,便是从打探今朝与过往,变成潜心保护楚公主,且及时进行汇报。

  扶苏满意地哼了一声,挥手将他屏退,踱步到敞开的窗户旁,朝着楚萸休憩的方向,凝望许久。

  明明只要说给他听便可,她却为何次次都用这种极端的手段呢?

  手指掐进窗框,稍一用力,竟掰下了一小块木板,他垂眸扫了一眼,嫌弃地随手扔出了窗外。

  楚萸蜷缩在厢房的暖榻上,被子下还裹着侍女提供的簇新袍子。

  明明四处都很暖和,她却止不住地一阵阵抽搐发冷。

  逐渐冷却的大脑中,避无可避地一遍遍回放着半个时辰前的一幕幕,让她在倍感社死的同时,又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任务没能完成,她本想趁着夜深,再去他房间争取一把,然而她实在是一丁点一丁点勇气也提不起来了,只能像现在这样,死死地缩在墙边,抱着被子瑟瑟不止。

  她其实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坚持认为,只有他碰了她的身体,才会肯帮她的忙。

  也许,她潜意识里就觉得,她对于他而言,唯一有价值的,便只有身体。

  她含泪苦笑,为自己感到悲哀。

  至于以后怎么办,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实在太难受了,连思维都丧失了运转能力,宛如一趟稀烂的浑水。

  她把脸埋进臂弯,余光瞥见了挂在衣架上的玄袍和纱裙,身体猛然抽搐了一下,羞愤地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低低啜泣了起来。

  他应该把她赶走的,而不是留在这里,继续承受屈辱……

  虽然这份无边的屈辱,都是她自己找的。

  泪水打湿了衣襟,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眶,将被子拉到额头上,仰躺着让泪水原路憋回去。

  兴许是这一天遭受了太多羞辱与起伏,她悲伤到极点,反而泛起了困意,在滴答滴答的更漏声中,一点点睡了过去。

  临近凌晨时分,一抹深色的影子悄无声息晃了进来,停驻在她床边,静静看着她浸在月光下的睡颜。

  他看到她睫毛上还挂着细瘦的泪珠,即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锁着,连带着鼻尖也微微皱着,呈现出一副满是委屈的模样。

  他长久地凝望着她,几乎忘记了呼吸,在黑夜的掩映下,深邃俊美的眉眼间,隐隐浮动着一丝怜惜。

  他抬起手指,轻触了一下她腮边凝固的泪痕,胸中溢满复杂的情绪。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芈瑶?

  他自言自语道,慢慢在她榻边坐了下来。

  楚萸早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刚一掀开被子,就有侍女进来服侍,洗漱、梳妆,侍奉得很周全。

  她木然地被她们擦擦洗洗,涂涂抹抹,半晌才问出一句:“长公子……还在吗?”

  回答说是一大早就出门了,干脆得令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早就编排好的。

  但她也没有任何办法,就算他大摇大摆地坐在书房中,他们也可以面色无波地说他不在。

  她在自己家中,连景夫人都可以拒绝见她,更何况掌握一方兵权的秦王长子呢?

  她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继续荒唐下去了。

  侍女给她端来早膳,她摇摇头说不饿,侍女说长公子交代过,务必让她吃下去,否则便不会送她回家,她垂下眸子,默默地接过托盘,每一样都吃了一小口。

  很快便有车夫来接她,她浑浑噩噩地坐上了回家的马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想起纱裙忘记拿了。

  也罢,就扔在那儿吧,反正她以后,也不会再用了。

  马车驶过一处集市,热闹的市声稍稍驱散了她的坏情绪,她掀起帘子向外张望,一眼便看到了卖琉璃饰品的铺子。

  摊主正把东西往出摆,五颜六色的琉璃,在清晨的日光下通透璀璨,楚萸唤停马车,跳下来,拭干断断续续淌出来的泪水,绕到摊位前,俯身挑选起来。

  一辆同款的马车在后面也停了下来,她被那些漂亮的颜色吸引,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幽幽地注视着她。

  她从中选了一盏粉蓝交杂的琉璃灯,渐渐破涕为笑,将钱付给摊主,小心地护在怀里,就像捧着世界上唯一的珍宝。

  注视她的那双眸子,在触到那盏琉璃灯时,原本黑沉微漾的眸光,隐隐窜起一簇黑色的火焰。

  楚萸掀开帘子,略显笨拙地进了车厢,搂着花灯,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将头轻轻埋在上面。

  琉璃表面游走着晶莹的浮光,她感受着那些浮动的碎光在视野边缘涌动,就好像景暄正坐在身旁,对她淡淡微笑。

  下了马车,院中只有两个杂役在洒扫,她失败而归,一路埋着头,径自走到景暄的房间。

  她对不起他,辜负了他临走前的托付,这盏灯虽然毫无用处,却也是她眼下能抒发歉意的唯一方式。

  房门沉重,发出滞涩的声音,浓重的灰尘味扑面而来。

  这半年,除了楚萸,几乎没人再进来过,连仆役也懒得打扫,只有她时不时过来掸掸灰,放放空气,静静坐一会儿。

  她将琉璃灯抱在胸口,慢慢阖上房门。

  若是她昨夜没有哭到鼻腔堵塞,便会闻到,此时的空气中,除了灰尘与霉味,还漂浮着一股清贵的雪松香。

  她转过身,刚刚走到前厅中央,就看见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负着手,从里间缓缓踏步而出。

  她悚然一惊,呆呆地望着那张俊美出尘的白皙面孔,一点点从昏暗的光线中浮现出来,紧绷着一股焦躁的情绪,一步步走到她跟前。

  “长、长公子?”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怎么会在自己的家中!?

  然而他的身形却如此真实,朝她压迫而来,她本能地想要后退,却被他一把拦住后腰。

  哗啦一声,琉璃灯脱落在地,碎裂开来,她从恍然中回过神来,推着他胸口往出挣扎,却被他更加用力,更加蛮横地揽住。

  “昨天说的话,都忘了吗,芈瑶?”他盯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道。

  楚萸肩膀一僵,抵在他胸口的手却柔软了下去。

  他向她俯下脸来,樱色的薄唇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洒满她面颊。

  “我答应你的请求。”他唇角牵起,声音温柔到古怪,“现在,该由你履行承诺了。”

  楚萸感到耳畔嗡鸣声重重。

  她的……承诺?

  当牛做马,任他驱使——

  她剧烈地打了一个哆嗦,不是因为后悔,而是他咬住了她的耳朵。

  “你们新婚夜,就是在这里吗?”他的声音吹在耳膜上,令她又打了个哆嗦。

  楚萸嘴唇抖着,没有回答,眼中水波晃动,雾气氤氲,看着可怜又慌张。

  他面色不虞地轻轻捏起她的下巴,又问了一遍。

  “是——”楚萸脑中仍是一片混乱,但已然知晓他要做什么了,不得不如实地、顺从地给出回答。

  她并不想在这里做,可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她不知他为何突然肯接受她的请求了,但既然他接受,她就要履行承诺,任他驱使。

  她不仅要履行,还要尽量让他满意,否则他不高兴撤回了应允,那她又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很好。”他满意地笑道,矮下身,在她幼兽般细弱的惊呼声中,将她打横抱起来,朝卧室大步走去。

  室外阳光正好,鸟雀啼鸣。

  室内落红满地,兰麝浓燃,久久缭绕。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更新啦。坏消息,明天有事请个假(*?︶?*)

  长公子:怎么每次都这样极端,和我说就好

  女鹅:呵呵,信你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