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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楚萸连吃晚饭的心情都没有,难受地枕着手臂,在床上哭了一通。

  哭得眼眶红红,越发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

  不只是她,今日回来,珩儿也变得异常安静,一直眨巴着大眼睛,在小床里也不翻腾了,一副深陷沉思的模样。

  看着这个早熟的小人儿,楚萸心中愧疚加倍,渐渐地又生出一种无力之感。

  外面有眼生的小厮催她用晚膳,她眼睛还红着,说自己实在不舒服,就不和大家一同用了,给她留些剩饭菜就行。

  小厮扫了她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声,转头离开。

  楚萸望着他的背影,不明白家里明明资金紧张,为何还加雇了一个新仆役,看他年轻体壮的样子,工钱应该不会低……

  然而如今,她已经无法介入这样的事了,景夫人身体逐日好转,正慢慢将大权重新揽入囊中,还让她交出以前的账本,所为何意不言而喻。

  就连姜挽云,她也给赶回家了,似乎已经忘记,她们曾在她生病的时候,如何照料她,如何维持一大家子的运转了。

  有些人,生性凉薄自私,是捂不热的。

  以近来景夫人对她的态度,楚萸本以为她还会继续派人来薅她过去,以彰显某种权威,但却没有,庭院中异常安静,反倒令她隐隐感到几分不安。

  不过她现在这个状态,是真的没办法和大家围在一起用晚膳。

  她从榻上起身,在铜镜前缓缓坐下。

  模糊曲折的镜面中,女子眉目凄楚而艳丽,仿若被雷雨风霜摧残过的玫瑰,红唇微肿,腮边、下巴和大片脖颈上,落满了红色印痕。

  她拿指尖在上面轻轻触了触,有些甚至还微微发疼,他简直是在撕咬她,带着令她胆寒的恨意。

  还有,他绝对是故意的。

  他像狼一样吻她,并非出于情动,而是在戏耍她、玩弄她。

  他恶意满满地,让她带着这一身掩都掩不住的红痕回家,就如同前段时间,他用自己的衣服裹着,大张旗鼓地将她送回来一样。

  他就是要让她难堪,让她在家中无地自容……

  傍晚她抱着珩儿,满面泪痕地刚刚踏入家门,就被在院子里散心的黄氏逮个正着。

  尽管她缩着脖子,紧紧攥住衣襟,使劲抿着肿胀的唇珠,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她看到腮边、下颌上那些深红色的吮痕,她在她别有深意的注视下,再度落荒而逃,将自己锁进屋中,扑到镜前查看。

  那些痕迹简直如发光般显眼,她颤抖着摸出香粉,用力拍打在上面,敷了厚厚的一层都遮盖不住……

  她本就皮肤娇嫩,这些几乎是密密麻麻的红痕,想要彻底消去,怎么也得五六天……

  可她也不能五六天不和大家一起吃饭啊,这不就等于明摆着表示自己有状况,等待他人探查么?

  她手指搭在颈上,心头滚过丝丝寒意。

  若是让景源注意到,还不知道会对她说出何等污言秽语。

  越想越觉得自己在家中举步维艰,她趴在梳妆台上,又落了几串眼泪。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呢?他就不能……放过她吗?

  她不明白,他缘何这样“恨”她,仅仅是因为她不肯留下来做他的妾,而后又另嫁他人吗?

  还有他说的,日后有求于他,又是指何意?

  虽然他是秦国的长公子,可她只要安分守己,不与他扯上牵连便是,也不知道他会在这里待上多久……

  总归不会太久的,他是秦王重要的继承人之一,刷刷存在感后应该就会被召回,秦王如此精明,断不会让他在刚刚收复、仍存在一定风险的区域停留过久。

  一旦他走了,她的生活便会恢复如常。

  大概吧。

  她现在对一切都很不乐观,景家目前似乎暗流涌动,时常令她心中升起不安的感觉,可她却不知道这股暗流是什么,来源于哪里,又将指向哪里……

  正难受时,秀荷回来了。

  她被派去高强度洗了一天的衣服、杂物,手上都生了冻疮,这会儿本可以吃饱了回去睡觉,却还惦记着她,非要过来服侍一番才肯安心。

  楚萸牵起她伤痕累累的手,心疼的不得了,从柜中摸出当年生珩儿时,用剩下的上好药膏,拉她坐到床边,细细地为她涂抹上。

  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他曾经为自己上药的画面。

  室内烛光摇曳,炭盆毕剥,他眉眼低垂,腕骨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她满是血泡的手心慢慢划过,在她肌肤上激起一阵夹杂着痛楚的酥痒……

  事到如今,怎么还会想起这种事情呢?她用力忍住眼眶里的酸涩,轻轻抽了抽鼻子。

  真够下贱的了,还嫌没被欺辱够吗?

  “多亏了新来的那家伙,人真不错,帮我拧了不少衣服,不然我这会儿都爬不起来了。”秀荷吹了吹手上的药膏,揉着肩膀道。

  “为什么还要招新人呢?”楚萸将药膏收好,搁在方便取用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秀荷天真地回答道,低头瞅了瞅自己可怜兮兮的手掌,眼中流露出伤感,“但愿今晚能好些,不然明天可受不了。”

  “诶,明天还要去洗吗?”楚萸惊讶问道。

  “嗯,夫人说这一批换洗下来的衣服床褥幔帐,都要由我来洗。”秀荷小声地答。

  “这怎么行,你是我的贴身侍女,她怎么可以——”

  楚萸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她没什么不可以的。

  她是这个大家庭的真正掌权者,在这个家里她就是绝对的权威,一根指头便可以碾碎她们的脊柱,别说发配秀荷去洗衣服,就算把她送给哪个有些权势的老头当通房,都不稀奇。

  秀荷显然比她更先明白这一层,默不作声地就应了下来,何况她也不想给她惹麻烦。

  “就是洗几天衣服而已,您不用担心。”小丫头朝她凑近了些,近到她能看清她脸上的绒毛。

  经历了这些年的波折动乱,她如今也才只有十七岁,比自己还小一岁。

  “对不起,秀荷。”楚萸垂下睫毛,手指掐进被褥,“都怪我太没能耐了,让你受苦了。”

  从楚国到秦国,再回到楚国,她和郑冀,真的是在一路陪她吃苦,甚至险些把命搭进去。

  而她报答给他们的,却是更多的苦。

  “您别这么说呀,我先前只伺候您,比其他丫鬟清闲多了,如今受些累也是理所当然。”秀荷急忙说道,脸蛋涨得红扑扑的,“现在家里人少,大家手头的活都变多了,不是只有我才这样。所以您就放下心吧,我很能干的!”

  然而她越是这样,楚萸越感到难受,她暗下决心,明天去和景夫人争取一番,不要再派秀荷干重活了。

  而且洗衣服,原本也不是一个人能胜任的,景夫人如此安排,不得不让她怀疑,是不是在故意针对自己——

  她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家里涌动着的那条暗流,该不会是与她有关吧……

  半个时辰后,先前那个眼生的小厮过来送饭,秀荷在她房间一起吃了,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儿,离开前她去小床边逗了逗珩儿,然而小家伙今晚出奇地深沉,无论怎么逗都兴趣索然,乌黑的大眼睛盯着天棚,转动着某种忧思。

  秀荷有些失落地离开了,楚萸独自一人在榻上抱膝而坐。

  耳畔传来前厅更漏的滴答声,在宁谧的夜晚显得分外清晰,她把脸埋进膝头,脑中仍然无法将白天发生的一幕幕挥散出去。

  她忽然有种沉入深海的窒息感,孤独与无助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想要将她溺死其中。

  她这回才真正地感受到,什么才是彻底的无依无靠。

  所有人都在向她挤压,侵占、剥夺她的生存空间,而她却没有一丝底气去反抗,因为无论在哪里,她都处于绝对的弱势,若想保住这仅剩的容身之所,便只能任人倾轧、搓磨,甚至连身边人都要遭受波及。

  她到底,应该怎样做才好呢?

  长公子府上,灯火通明,果香四溢。

  “那个,长公子,”蒙昱犹豫再三,终是没忍住开了口,“昨日您买了这许多筐水果,不……送出去吗?都是齁甜的瓜果,放久了,会生虫子的。”

  扶苏正在光下阅读文书,闻言眉梢跳了几跳,他抬起眼睛,给了蒙昱一个不是很显眼的白眼。

  “你们拿下去分了吧。”良久,他摆出一副骄傲的神态,闷哼着道,目光重新落回文书上,再未抬起过。

  蒙昱嘴角隐隐抽动,半晌才“喏”了一声,转头大步离开。

  所以长公子,到底是喜欢那个公主,还是恨她呢?

  反正他是搞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