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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树层叠掩映下的临时宅邸内,扶苏正认真读阅今日送来的各项奏报。

  在处理公事上,他继承了父王的勤勉,事无巨细皆要过目,一坐便是几个时辰,茶水续了一壶又一壶。

  秦法的推行还算顺利,不过他觉得可以适度放宽,并不是所有地区的百姓都能快速适应这种严苛,尤其是散漫惯了的楚人。

  但转念一想,目下乃攻占初期,法不严不足以震慑人心,楚国贵族势力盘根错节,比任何一个国家都容易死灰复燃,必须彻底杜绝他们起事的可能性,因此便也默许了。

  其实就算不默许,他也没有大的改动权,需上书父王,由他定夺,而父王性格强势倔强,基本上是不可能同意的。

  就像他当初三番五次请命,想要随军伐楚那样。

  父王坚决不允许,说他荒唐,随心所欲,父子俩又闹了好一通不愉快,后来是蒙恬私下与父王说了什么,父王才改变主意,应允了他的请愿。

  许久之后他才得知,蒙恬只是浅浅道了句“男子汉,早些去战场历练也是好事,王上”。

  与当初阿母过世,他非要去雍城时一模一样,若是没有蒙恬,那个时候父王也是死活不肯的。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父王应允他随军伐楚,并将楚地的临时管辖权交于他,更多的是出于对他殷切的期盼,这点他自是知晓。

  自从悔了迫在眉睫的与齐国公主的婚约,父王一看见他就吹胡子瞪眼睛,虽然再未说出暴怒的言语,但他知道,父王可能是气到极点,反而没了批判他的兴致,再说有嬴濯及时顶上,解决了危难,倒也没有落下话柄,影响秦齐两国的交往。

  嬴濯虽非长子,但与自己同龄,在很多事情上两人都会被一同提及、比较,况且秦国目前没有王后,自己唯一胜过他的优势,便是年长几月。

  眼下已经有朝臣向嬴濯抛出了橄榄枝,嬴濯与他之间,亦不再像先前那样无话不谈,甚至一同狩猎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很多事情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早点疏远,对双方都有好处。

  尤其在娶了齐国公主后,嬴濯的声名水涨船高,父王也对他识大体的举动十分赞许,给予了很多赏赐,连带着也重赏了他的阿母赵夫人。

  所以这次伐楚,对于扶苏而言是一个机会。

  一个父王给予他的重回赛道的机会。

  若是胜了,他便有一份无上的荣耀傍身,相较于娶齐国公主,此举显然更会为人称颂,甚至载入史书。

  现在他成功完成了使命,虽然并非出谋划策的主将,然他全程亲临战场,与将士们同袍同帐,多次参与冲锋陷阵,极大鼓舞了士气,在军中颇得威望。

  在秦国这种靠军功赚爵位的国家,他相当于为自己揽了一枚必胜的金牌。

  外面日头西斜,红霞初绽。

  他将批阅完的竹简堆在一旁,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刚要起身活动一下,蒙昱便一手按着腰间长剑,一手握着竹简,大步从外面迈进来。

  他是蒙恬的长子,与扶苏也算是青梅竹马,小时候两人一起学骑射、学鼓乐、藏进货车偷偷跑到外面玩,总之关系非常要好,连挨打也是并排趴着的。

  此次,他是被自家父亲指派过来的。父亲反复叮嘱,让他照顾好长公子,他自是毫无怨言应下。

  蒙家世代忠孝,他亦如此。

  “长公子。”他拱了拱手,而后将手中竹简放到扶苏案前,“这是能找到的全部记录,包括公主入楚时间,嫁人时间,生产时间,还有……丧夫的时间。”

  扶苏垂眸扫了眼,眼神陡然染上几分阴郁,半晌后点了点头:“辛苦你了,蒙昱。”

  眼角下缀有泪痣的青年笑了笑,这都是他该做的。

  “你替我转告赵戎,让他以后勿要再大张旗鼓从别人家中抢人出来,目下震慑确实必不可少,但最主要的还是安抚民心。”扶苏手指在案上敲了敲,吩咐道。

  他知道赵戎只是好酒好色,却故意用了“震慑”这个词,很是给了他几分面子,同时也表露出自己不会追究的意思。

  毕竟是一道浴血厮杀出来的同袍,很多事点到为止即可。

  蒙昱“诺”了一声,接着淡淡笑道:“其实不用长公子叮嘱,赵将军应该也不会继续那样做了。”

  那晚,楚公主像一片凄惶的落叶,浑身抽搐着倒入长公子怀中时,长公子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宛若一张拉满的弓。

  即便在战场上被敌人的矛尖逼上喉咙,他都未曾如此紧绷过,蒙昱看见赵戎的脸色很不好,他显然也看出了长公子的紧张,甚至是狂乱,不过他反应很快,连忙着人去请医生,最好的医生。

  长公子眼眶猩红,不顾她身上的血污,直接抱起了她,往旁边的营帐奔去,那里有舒适的床榻和较为干净的环境,直到一队医生提着药箱焦急赶来,他都一直紧紧抱着楚公主,那副样子就仿佛稍一松手,她便会烟消云散一般。

  这个架势,傻子看了都心知肚明,赵戎那样圆滑的老油条,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位被他抓来耍乐子的公主,在他们长公子心中的真实地位,他这会儿恐怕正在营帐内不安地踱着步子,绞尽脑汁地排演登门请罪的说辞吧。

  “还有,晚些时候你再送些药过去。”扶苏抓过竹简,想要翻开,却觉得哪里不爽似的,又扔了回去,抬眸吩咐道,“算了,不必了,你先退下吧。”

  蒙昱点点头,转身离开,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扶苏才沉着脸翻开那只竹简,越看脸越沉,眉宇间好像压了一层黑云。

  最后他将竹简扔进炭盆,手背在腰后,表情沉郁地在屋内踱步。

  当初死活非要逃去楚国时,她可否想到会有这一天?

  他忽然停住脚步,手指探入袖中,摸出一根尾部褪色的珍珠簪子。

  这是那夜她掉在他衣袍里的。

  他低眸,盯着看了许久,眸光明灭不定。

  她宁可要这种破簪子,也不肯要他的金簪子吗?

  真是可笑。

  指尖稍一施力,簪子从中间断成两截,被毫不留情地投入了炭盆,顷刻间便烧得焦黑。

  现在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呢,芈瑶?

  他唇角扬起一抹冷笑,忽然有种特别解恨的感觉。

  就好像一只大灰狼,终于将心心念念的肥美小兔逼入绝境,在一口吞掉之前,它决定先用爪子尽情戏弄一番,以发泄先前被捉弄的怨恨。

  只是这回它得悠着点,因为这只小兔,急了不咬人,只会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