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楚萸也不明白,事到如今,自己为何还会感到那样难受,就好像心被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顿,鲜血淋淋,伤痕累累,余痛久久缭绕。

  这一切,不正是遂了她心愿的最好结果吗?

  他无视她,就像无视路边的野草,这难道不是件好事么——可以让她彻彻底底死心,不必继续在纠结的漩涡中苦苦挣扎,而后,就像她之前打算的那样,心如止水地带着珩儿,在楚国好好生活。

  他虽然憎恶她,但不至于针对她、以权力陷害她,他不齿这种行为,他只会漠视她,用冰冷的眼光从她身上扫过,不多停留一秒。

  他在咸阳还是在寿春,与她而言,其实是毫无区别的。

  但前提是,她对他彻底封心锁爱,毫无波澜。

  可她显然做不到。

  两年的了无音讯、不相往来形成的淡然,早在听闻他名字从他人口中说出来的那刻,就轰然坍塌了。

  她并没有忘记他,而是将他深深埋进心底,就像是冬天的树苗,只能靠荒芜的东风吹去一切念想,短暂地维持着心田的清净与淡定,然而春天一到,树苗在春风的吹拂下开始疯狂生根、发芽,仿佛报复般,埋得越深,生长得越野蛮,不出几天就葳蕤繁茂、郁郁葱葱了。

  然后便遭遇了一场疾风骤雨,残枝断柳落满地,说不出的凄惨。

  不想与其他女人分享他的爱,并不代表她不再爱他,所谓的先心动者先输,说的就是她吧。

  真是够懦弱的了,她埋下头,手指紧紧握住木勺,将掺了炭灰的香料洒进香炉里。

  以往家中,香料都不要钱似的往里倒,如今却只能混合着炭灰,一点一点地分着用,落魄仿佛就在一夜之间。

  楚萸揉了揉眼睛,将香勺放在一边,去外面吹了吹风,让身上的香味和烟火味散去,然后回到卧房,把正在婴儿床上自娱自乐翻跟头的小家伙抱起来,慢慢解开衣襟。

  小家伙本能地扑了上来,手舞足蹈地享用着独属于自己的豪华晚餐,还不停地哼唧,很是得瑟。

  近来他正尝试戒奶,早上和中午喂他吃碾碎的米粥,晚上则继续喂奶,直到他的身体完全适应了米粥和碎菜,再彻底戒断。

  她满屋子的慢慢走,以免他喝急了呛到,不知不觉间,神思又飘到了长公子身上。

  她还是想不明白,他看她的眼神,为何会冰寒至此?

  若说其中没有恨,是不可能的。

  分别时他那些杀人诛心的话,再度浮现耳畔。

  明明他都承认了,她对他的吸引力,只有身体,他从始至终,都只是将她当成一个物件,一件器具,却为何还用那样森冷的目光,居高临下地鞭笞她、审视她,就好像她做了多么天理难容的事——

  她真的想不明白。

  明明整件事情中,受伤最深的,是她才对。

  几天后,到了约定的取新衣服的日子,楚萸实在不想出门,便拜托秀荷帮忙去取。

  新衣服特别漂亮、合身,珩儿非常喜欢,穿着摇摇晃晃地走在地上,像小企鹅一样。

  看着他光溜溜的小脚丫,楚萸又犯了难。

  这孩子走路走得越发频繁,冬天来临前,还得再给他做两双小鞋。

  只是他个子长得飞快,这个月比上个月明显大了一小圈,她不敢做太早,鞋不像衣服,不合适了还能改,她可没有闲钱打水漂。

  他们现在拮据得很,甚至比不上平民百姓,后者可以继续做生意、种地,可他们家,完全做不来这些,全靠着以前的家底在维持,还要养包括仆人在内的二十几号人,未来肉眼可见的捉襟见肘。

  楚萸和姜挽云已经就这种情况,私底下商讨了好几次,挽云认为应该把不必要的仆人裁掉,但楚萸还是不忍心,家里剩下的仆人一多半是女性,就这样给人家踢出去,让人家如何在目下这种糟糕的世道下谋生存啊。

  姜挽云也是迫不得已,楚萸看得出,她和自己最大的区别,是在关键时刻不怕得罪人,也不担心良心受谴责,怎么有利怎么来,而且挺有担当,属于那种在危难中能挑起大梁的类型。

  其实她和景暄,真的蛮配的。

  想到景暄,她又难过了起来,晚上照例去了他的房间,为他燃几支蜡烛,默默坐到蜡烛燃尽,才掩门离开。

  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有时也会抱着珩儿来。

  若是没有景暄和景家的庇护,他很可能无法安然降生,她吃进肚子里的那些海参燕窝、羊汤牛肉,哪个不是用钱堆的,她是知道感恩的。

  距离见到长公子,已经过去了好几日,楚萸努力将那些画面从脑海中抹去,可无论如何尝试,他那道饱含着讥谑的森寒视线,烙印一般难以擦除,时不时地就跃出来,践踏蹂躏她的心,令她脊背一阵阵发凉。

  这天中午,刚刚结束例行的对账,姜挽云收好账本,忽然转头看向她,压低声音道:

  “你听说了吗,最近不少世家大族家的小姐,被秦人强行拉过去陪酒侍宴了,也不知遭遇了什么,有几个人回来就自杀了——”

  楚萸轻轻打了个哆嗦,点点头。

  她自然是听说了,那帮秦人看腻了歌女舞姬,似乎更愿意欣赏名门闺秀屈膝服侍他们时,那屈辱又畏惧的情态,这显然比美酒舞伎更能满足他们的征服欲。

  她们自杀未必是受到侵犯或者骚扰,她们只是受不了国破家亡后,还要供敌人取乐、戏弄,世家大族的女子从小可都是被宠大的,一时间承受不住这种屈辱,也很好理解。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在盛世中都坎坷浮沉,更别提礼崩乐坏的乱世了,能活下来就已经十分强大了。

  她内心也感到了一丝不安,她不是世家女子,却是楚王宫的漏网之鱼,他们会对她下手吗?

  她想到那日登记身份时,将她打量许久的中年将领,心脏紧紧绷了起来。

  但愿不要。

  可就算轮到她,她也不会选择自杀。她暗暗发过誓,无论遭遇何等屈辱,都要默默地吞下,为了自己,也为了珩儿,坚韧地活下去。

  野草虽卑贱,生命力却异常顽强,她从今天起,就要做一株野草。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然而就在刚刚发下誓言的第二天晚上,她就被毫无征兆破门而入的秦兵,目标明确地扯走了。

  她才刚刚给珩儿喂过奶,衣裳凌乱,发髻松散,满眼懵懂。

  珩儿昨日着了凉,今天有些发烧,她本想晚上搂着他好好睡上一觉,却连辩解都不允许说出口,直接被粗鲁地拉上了马车。

  马车很大,里面已经坐了三名女子,有两名楚萸略眼熟,都是曾与景家交好的名门闺秀,还有一个年纪很小,看上去好像都不到十五岁,瘦瘦的,缩在角落直发抖。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泪痕,衣袍微乱,一看便知也是被突然拖出家门的。

  楚萸咬着唇,用力抱住双臂,忽然感到特别惶恐与无助。

  昨天才发下的誓言,在冷酷直接的现实面前,如同蛛丝一样不可靠,一阵轻风就能轻易拂去。

  他们要把她们带到哪里?会对她们做什么?

  未知的恐惧,令她牙槽发寒,牙齿忍不住打起颤来。

  车厢内啜泣声不断,没人开口说话,马车再就没停下过,急速而颠簸地飞驰许久,久到楚萸的双腿都开始发麻,才终于减速停下。

  掀开窗帘,眼前是一片营帐,到处飘展着秦军的旌旗,与她梦中所见分毫不差。

  她们像牲口似的被拽下车,不知是不是错觉,推搡她的那个人下手最轻,仿佛被刻意叮嘱过要注意分寸,其他人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那个小女孩突然起了惧意,死死拽着门帘不肯下车,被薅着头发强行拖了下来,扔在地上。

  士兵凶狠地扬起手,似乎要揍她,却又想到什么似的马上放下,厉声呵斥了几句,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起来往前推。

  看来他被下过命令,不能损伤她们的面容,所以说,她们果然要去供人取乐玩赏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慢慢升起,她紧紧攥住袖笼下的手指,上去扶了女孩一把,强作镇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搀着她一起往前走。

  她还是太天真了,想要低调、安稳地抚养珩儿这个愿望,其实是十分奢侈的。

  她现在只求能活下来,至于其他的,听天由命吧。

  想是这样想,然而不断打颤的腿肚子和激烈搏动的心脏,还是出卖了她。

  她的内心,溢满了慌张与恐惧,几乎连步子都迈不稳。

  她们被带往最大、最壮观的那只军帐,在夜色下宛如一只黑色怪兽。

  门口,立着几名手持长矛、身材魁梧的士兵,一位约莫四十来岁、身着浅色衣袍的楚国女子,正局促不安地徘徊着,她身边的石案上,放了一只头盔大小的铜匣子。

  还有一名身披铠甲、腰间配有长剑的年轻将领,在一旁慢慢踱着步子,看似有些漫不经心。

  领她们来的士兵朝那位中年女子点了点下巴,女子连忙上前,为她们整理衣襟、鬓发,以手帕拭去她们脸上的泪水,为她们重新上了妆。

  几个女孩都哭得泪水涟涟,她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借着火把的微光,继续往她们苍白的脸上拍脂粉。

  最后才轮到楚萸。

  女人见到她时微微一愣,端详了良久,才开始化妆。

  为她化的时间最长,也最细致,甚至连眼尾都晕染了桃红色的胭脂。

  除了大婚那日,她未再上过艳妆,脸上骤然铺了这好几层,竟有些难以适应。

  她始终垂着睫毛,任由她操作,嘴唇几度抖颤,每次她颤抖时,都能听见女人发出低低的叹息,似乎是心疼她,但也无可奈何。

  那个佩戴长剑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停下了踱步,默默而紧密地盯住她,仿佛在打量一只猎物似的。

  修饰完毕,女人用指甲在脂粉盒里又挑了挑,才将盒子扣好,放进梳妆匣,搁在旁边的石案上。

  女人随意地牵起她的两只手,左右端详了几番,满意地点了点头。

  楚萸忽然感到右手拇指的指甲一痛,是那女人移开手指时,指甲不小心勾嵌进她的了。

  眼下这点小痛根本不值得一提,佩剑男子这时走上前,一把撩开营帐厚重的门帘。

  重重摇曳的烛仗明亮地扑入眼帘,酒肉鲜汤的气味伴随着男人们调笑的声音,浓烈地席卷而来,令她们瑟缩不已,驻足不敢前行。

  身后被使劲推了一把,楚萸第一个踉跄了进去。

  大约二三十个将领打扮的男人,半披铠甲,分列两排而坐,正豪放而酣畅地享用美食,营帐中央的空地上,十几个衣衫单薄的舞姬正在妖娆扭动。

  随着她们陆续进来,现场男人们的目光立刻从舞姬曼妙的身姿移开,齐齐落到她们身上。

  一个主事模样的男人在酒案后,随意地挥了挥手,舞姬们立刻停下,却并没有退出,而是熟练地分散开来,走到不同的男人身旁,屈膝跪下,为他们斟酒,而后举起酒斛,妩媚地送到他们唇边。

  如果就只做这个的话,还能忍一忍……楚萸握紧手指想。

  忽然,她察觉有一道冰冷锐利视线,从正前方直直地刺过来,狠狠戳入她的血肉,令她瞬间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颤抖着抬起睫毛,望见正中央上首的位置,大剌剌却又不失庄重地坐着一个她无比熟悉的身影。

  她连打了好几个哆嗦,惊恐地发现,那竟然是……长公子!

  她心口猛地向下坠落,能感到几滴冷汗从后颈滑进衣襟。

  方才被舞姬们挡住,未能注意到,若是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她恐怕也会和那个小女孩一样,死死抓着门帘不肯踏入吧——

  简直太糟糕了。

  她用力咬住下唇,再一次头重脚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