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疼吗?”

  景暄把药瓶放到一边,温声问道,手指小心地将褐色药膏在她白皙纤细的脚踝处涂匀。

  药膏遇到空气很快干化,龟甲般覆盖着她的两只脚踝,楚萸可怜兮兮地瞅了瞅——脚面都比平时高了,看来这次扭伤得挺严重。

  “不疼……”她撒谎道,然而眼角缀着的两颗小泪珠出卖了她。

  景暄看了看她皱成一团的小脸蛋,轻轻叹息一声:“你呀,还是老样子,总爱故作坚强。”

  这话楚萸接不上来,只能垂着眼帘假意查看伤口。

  幸好他并没有就此引出对旧日的追忆,弯身又将她的伤口查看了一下。

  “每天敷用两次,大约三四天就能好,这期间你就在这张床上歇息吧,尽量少活动,明早我跟楼下知会一声,让他们不必上来打扫了。”

  “……可我睡在这里,你睡哪呀?”楚萸不好意思地小声问道。

  她现在衣衫不整半坐半卧着的,是他的床铺,也是这个宽敞套间里唯一的一张床。

  他将她从马车一路抱进来,特意用宽大袖摆掩住她的头,她也配合地把脸埋进他胸口,店主于是只能看到这位楚国客人带了个身材窈窕的女人回来——这对男人而言并不是稀奇事,再多的他就辨不清楚了。

  景暄的客房在二楼,他不顾她身上的脏污,想都没想直接将她放在了里间的床榻上,湿漉漉、覆满泥浆的裙摆很快弄脏了他簇新的床褥,让楚萸感到十分抱歉,尽可能地蜷着身体,避免扩大污染。

  “我打地铺就行。”景暄笑笑,目光朝外间指了指,“正好方便看门。”

  “……那、那怎么行啊,你救了我,帮我疗伤,还要将睡觉的地方让给我……还是我睡地铺吧。”楚萸涨红着脸道。

  “什么时候变得跟我这么客气了?”景暄笑笑,“虽然两年未见,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多多依赖我,让我也过过大英雄的瘾。”他半是认真半是调笑地道,眼神清澈而纯粹。

  楚萸有些不敢直视他温情脉脉的目光,抿唇低头,小小声地“嗯”了一下。

  她披着芈瑶的外皮,挥霍着属于她的温情,这让她的良心感到不安。

  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视线边缘景暄的身影动了动,她偏脸去看,只见他正弯腰捡拾着她凌乱散在地上的鞋袜,顿时脸上更红了。

  然而她现在寸步难行,也不能让脏袜子就那么撇着,只好讪讪地扭过头,装作没看见,任由他收拾、处理。

  接下来的两天,景暄白天出去办事——为了分散风险,他的叔叔景涵住在另外的客栈,离这儿不算近,他每天都去那里与他汇合,而不是反过来,这让楚萸大大松了口气。

  晚上,他会带着很多热乎乎的特色美食给她吃,还买来一些漂亮的小玩意逗她开心,楚萸往往白天还枯坐在床上掉眼泪,傍晚就被他热气腾腾的笑脸和变幻莫测的小礼物逗得咯咯笑。

  一晃眼,三天过去了,她在景暄的搀扶下,开始尝试着下床走路。

  双脚好像新接上去的,走起路来虽然不怎么痛了,但却硬邦邦的,无法走直线,只能在小范围内转悠,再多迈几步,怕是会摔屁墩。

  景暄被她好笑的样子逗乐了,像搀孕妇一样把她搀回床上,安慰道:“可能还得再等两天,别着急,慢慢试试。”

  楚萸愁苦地点点头,拘谨地把被子拉到腰部以上。

  她能不着急吗,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长公子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将她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揪出来,有时持剑,有时是长矛,总之每次都是全副武装,而她则穿着睡衣,狼狈不堪地滚落床榻,因为脚崴了,不得不爬着躲避他的揪扯……

  倒不是说她脚上没伤就能逃脱追捕,但至少能在被扭送出门的时候体面些……

  长公子那边,是什么状况呢?他会不会暴跳如雷,觉得自己的一片真心被辜负了,然后满城搜捕她?

  应该会搜寻,但不至于大张旗鼓,因为她一不是朝廷要犯,二没有触犯秦法,她与长公子之间,也没有任何表示婚姻或者隶属关系的文书,他虽然愤怒,但不至于失智,做出惹人非议的行径。

  她一有空就会陷入这样的猜测中,继而联想到自己那无疾而终的感情,越想越心痛,眼泪也噼里啪啦地往下砸。

  她把脸侧搭在膝盖上,手指不知不觉就摸到景暄昨晚买来的小狗木雕。

  小狗吐着舌头,憨态可掬,她呆呆看着,很快就破涕为笑,将小狗贴上面颊,感到一股暖流渐渐汇入心尖。

  就算没有原主那似有若无的缥缈记忆,她也会觉得景暄像个温柔的大哥哥,一颦一笑都很令人安心。

  以后一定也会是个好父亲吧,她笑着想,冲小狗做了个吐舌头的鬼脸。

  兴许是为了顾及她的心情,他一直没提与长公子有关的话题,也没问她入秦都遭遇了什么,只是偶尔说说楚国的情况,并有意无意暗示了两次,他可以带她走。

  带她回家,回到那个四季温暖、浪漫多情的故都。

  每到这时楚萸都本能地垂下眼皮,不轻易表露情绪。

  若是以前,她根本不会多想一秒——她肯定要留在秦国,毕竟这里短时间内不会遭至生灵涂炭,然而楚国……

  即将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可现在,她竟微微动摇了。

  很多复杂的原因糅合在一起,但最主要的还是,长公子即将大婚,而她,却要凄惨地与他共处一座城池,一边默默流泪,一边感受着整个咸阳,乃至整个秦国对他们新婚的祝福。

  楚萸以前从未陷入过爱情,甚至还和小伙伴一起嘲笑过电视剧里恋爱脑的痴男怨女,然而轮到自己,竟还不如那些女主角坚强有主见……

  她正难受地想着,忽听楼下传来骚动。

  她心生警觉,连忙赤足下榻,一边活动着僵硬的脚踝去够鞋子,一边抓起枕头下景暄给她防身用的匕首。

  他很认真地教过她怎么用,以及如何在快速有效进攻的同时,避免伤到自己,他是真心为她好,她能感受到,也因此越发羞愧。

  但也渐渐的,生出一丝微弱的依赖。

  就比如此时,她多希望他能在身边。

  然而按照前几日的规律,他至少要在一个时辰后才会回来,楚萸绷紧神经,决定要坚强点,毕竟人活一世,只有自己才是最靠得住的。

  骚动还在持续着,似乎有好几个人在争论,都是高门大嗓的,却因为房间隔音效果太好而听不清内容。

  她将匕首握进掌中,一咬牙站了起来,刚刚稳定住身体,外屋的门就被轻轻推开。

  她的心脏猛地跳快了两拍,然而几秒钟后,出现在通往里屋帘幔旁的,竟是一脸沉思神情的景暄。

  她顿时松了口气,重新跌坐在床上。

  “是你呀,吓我一跳。”她将匕首塞回枕下,目光转向他,好奇问道,“今个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呀?”

  景暄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蓦地粲然一笑。

  这是个有些突兀的笑,但因为绽放得过于绚烂,以至于楚萸忽略了它的不合理性,竟看呆了一瞬。

  “下午叔叔身体不舒服,便没去登门拜访。”他回答道。

  他们入秦的主要任务,就是找到那些曾经活跃于秦国政坛的芈姓族人,比如昌文君、阳泉君,想将他们挖一个到楚国去,毕竟他们入秦几十载,又曾担任要职,深知秦国行军作战的风格,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或许可以为他们所用。

  然而有了昌平君的先例,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吃了闭门羹,景暄对此不甚在意,可他叔叔一把年纪却被气得胡子都飞了起来,大骂那些人背弃祖宗,做了秦人的走狗——

  “楼下发生什么事了吗?”楚萸追问道,“我听见好大的动静。”

  “没事,几个酒鬼闹事而已。”景暄笑答道,慢慢踱步到她身边,坐下来,向她摊开右手手掌。

  楚萸诧异地低头去看。

  他的掌心中央,托着一枚碧色的纽扣,与他今日衣服的颜色一致。

  “刚刚在门口脱落了。”他忽然变得有些孩子气,手指在高挺的鼻梁上挠了挠,“你……能帮我缝上吗?”

  “哦,好啊。”楚萸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巴不得能赶紧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来报答他的各种恩情。

  穿越到这个时代,她的笨手笨脚,让她注定与任何女性特质十足的手工技艺无缘,唯有缝缝补补还像点样。

  就这还是跟老板娘费劲儿学的,期间挨了不少恨铁不成钢的呵斥。

  她从床榻里侧翻出针线包,选出一团浅色线,熟练地穿针引线,一手擎针,一手捏着纽扣,倾身朝他靠近,将扣子固定在脱落的位置,飞针走线,细细地缝补。

  总感觉这扣子,更像是被大力一把扯下来的呢……是错觉吗?

  他身上沾染了体温的沉香的气味,慢慢将她环绕,令她感到一阵没来由地安心,她在他气息的环绕下,埋着头一针一线认真地缝补。

  少女满头乌发松散,雪颈微勾,发顶与他线条分明的下颚只留有不到一指的空隙,为了看清扣眼的位置,她与他贴得很近,额头几乎抵在他胸膛上,无论是谁乍一看,都不得不想歪。

  而这也正是扶苏推门而入,大步闯进来时,劈头盖脸撞见的一幕。

  他在门口面色阴沉,眉宇间压抑着与年纪不符的暴戾,手指重重地按上腰间长剑。

  咔嚓一声,剑身被拇指向上推出一截,正是这道声音,让楚萸从聚精会神中惊醒,满脸讶色地扭头看去。

  这一看,把她脸都吓绿了,针尖一不小心扎进肉里,疼得她嘶嘶了两声,连滚带爬地往景暄身后躲。

  然而景暄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并不惊讶他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