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不能着了他的道◎

  虽然已经坚定了逃跑的决心,然而随着夜色加深,她越发忐忑不安,简直想立刻就插上翅膀飞走。

  但是她不敢,长公子随时可能心血来潮踏入她的房间——他一贯这样,到时候,还不及她拐出这片坊区,就会被追赶的人逮住了。

  一旦被扭送回去,想再逃就很难了。

  她在屋里如坐针毡,几次鬼鬼祟祟推门而出,却不敢走太远,只在门前晃悠,像鼹鼠一样,探头探脑地查看庭院内的情况。

  今夜与其他夜晚似乎没什么区别,除了月亮很大,洒下的清辉像白纱一样朦胧外,一切如旧。

  她很想钻入旁边那片胡杨林,窥看一下长公子的房间有没有熄灯,但刚刚迈出一个脚尖她就退缩了,很没出息地勾着脖子折返回屋,靠在门板上胸口砰砰直跳。

  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他可能就潜伏在那片树林中,冷笑着等她自投罗网……

  “你要去哪儿,芈瑶?”

  她仿佛已经看见他居高临下,冷冷地扯着嘴角,对着一脸慌乱无措的她戏谑地质问道。

  不行,不行,还是太早了。

  她摇摇头,重新坐到床上,打算再等两刻钟。

  长公子的就寝时间并不固定,前后能差出一个时辰,因为他有时会处理公务,或者额外读些典籍论著,而这会儿,正是他最寻常的就寝时间。

  楚萸只留了一根蜡烛,放在梳妆台上,然后就小猫般蜷缩在床头,幽怨地瞪着乌润的小鹿眼,倾听着时间流逝的声音。

  两刻钟转瞬就到,她却有些怯了,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蹑手蹑脚出门。

  庭院里一片安谧,连鸟雀的啾鸣声都听不见,偶尔只有风吹树枝的沙沙声,掩护着她慌乱紧张的步伐。

  楚萸拎起裙角,小心翼翼地走着,避免踩到树上的断枝,心想万一碰到什么人,就说睡不着觉想散散心。

  虽然散心的时间和地点都分外可疑,但今天全府皆知她心情糟糕,做出什么事都不算出格,有情可原。

  她稍稍兜了个圈子,绕出一道完整的抛物线,从另一端摸索过去,躲在一棵树干后,遥遥望见他的房间灯火通明,顿时有些失望。

  算了,干脆就等到凌晨时分再逃吧,那个时候他怎么也该入睡了——

  万一睡不好,影响明日与齐国公主的约会,可怎么是好?

  她自嘲地想,心中漫上酸涩,颓然地转过身,沿着来时的抛物线又绕了回去。

  大约是确认了他在房中,她的步伐稍稍大胆了些,却没想到,在胡杨林靠近自己房舍的边缘,与他撞了个满怀。

  楚萸差点惊声尖叫,幸好她忍住了,只是惶恐地往后退开两步,仰头看向他,眼神宛如见鬼。

  “长、长公子——”她嗓音发颤道,“您、您没睡呀?”

  扶苏借着月光疑惑地打量了她一阵,抬脚慢慢朝她靠近,他的气息热烈如旧,她没法再躲,只能将指甲掐进指腹,靠着这份细微的痛来给自己壮胆。

  “我刚刚去你房间,见你没在,没想到竟在这里面晃悠。”扶苏轻笑一声道,眸光幽幽地端详着她,却看见她红唇微颤,眼波晃荡,一副极其紧张的模样。

  “你……没事吧?”他歪了下头,抬手摩挲起她光滑的下巴,指腹上的薄茧忽轻忽重地刮着,在她脊背上激起一波战栗。

  他刚才那句话甫一出口,楚萸都快被吓晕了,她顿时想到空空如也的梳妆台,和被褥深处的包裹,下意识以为他什么都发现了,此番是来向她兴师问罪的——

  “我、我……睡不着。”她嚅嗫,主动往他手掌上蹭了蹭,表现出一种乖顺,“可能是晚上吃得太多了,便想着散步消化一下。”

  “是吗?”他讳莫如深地笑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的缘故,楚萸总觉得他的笑容别有深意,就好像早就揪住了她的狐狸尾巴,“正好我也睡不着,陪你逛逛吧。”

  “不不,不必了,我这会正好倦劲儿上来了……我、我先回房睡觉了,您也早些歇息吧,长公子。”

  她急切地想要走,却被他长身一挡,轻易拦住了去路。

  “芈瑶,你在生我的气?”他俯下头,轻声问道,话音就擦着她敏感的耳廓落下,与先前“威胁”她时判若两人。

  楚萸咬紧下唇,睫毛轻抖,半晌之后摇了摇头:“芈瑶不敢。”

  扶苏凝视她良久,久到她小腿发软,就快承受不住,甚至产生了想要将一切招供而出的冲动。

  因为微微仰着头,下巴又被他托于掌中,她不得不与他深邃黑沉的目光正面相对,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虫,被粘在他的蛛网之中,翅膀残破,垂死挣扎……

  扶苏瞥见她眼里有害怕的神情一闪而过,心脏忽地一阵紧缩,他悻悻地收回了手,探入袖口,半晌摸出一支金簪。

  他去她房间,就是想送这个。

  金簪大约手掌长短,在浓稠夜色中散发着璀璨光晕,簪头位置对称镶有两颗硕大的玉石,一颗碧绿、一颗赤红,仿若活物般熠熠生辉,甚是灼艳。

  饶是对这个时代饰物不怎么了解的楚萸,也被它攫住了全部注意力,甚至短暂地将逃跑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因为它实在是太精致华丽了,每一道纹路都仿佛精雕细琢,无比繁复、细腻,楚萸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惊艳的事物,哪怕在咸阳宫里走过一遭,也没遇见过能与之匹敌的。

  他唇角泛起笑意,将簪子往前递了递,楚萸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簪子比想象中重很多,沉甸甸地坠在指头上,质感十足。

  “方才我说话,语气有些重了,你别放在心上。”他用手指挑起她的一绺碎发,缓慢缠绕,指节似有若无擦过她面颊,“我向你保证,芈瑶,只要你呆在我身边,我会尽我一切所能,好好待你的,你什么也无需担心。”

  他应该是在道歉,顺带着做一波承诺,可语气听起来仍然透着强硬,甚至还可以理解为是在强化先前的威胁。

  他只是为不能娶她而道歉,却并没意识到,不顾她的意愿强行留住她,对她而言也是一种伤害。

  一种带着侮辱的伤害,就好像她根本就只是个玩物,不必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乖乖依顺他就好。

  她心头像被尖针刺了一下,眉眼间溢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悲伤。

  “这是阿母大婚那日,父王送给她的。”他温情地一笑,“其上所嵌玉石乃蓝田玉,质地稀罕,与和氏璧同源,阿母本打算在我大婚当日亲自送给新妇——”

  他顿了一下,将她那缕头发勾到耳后,指尖沿着耳廓、脖颈逶迤下滑,最后握上她的手,轻轻一摁,价值连城的金簪便牢牢被她攥于掌中:

  “今天,我代阿母将它送给你,芈瑶,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你也可以在他大婚的时候,传给他。”

  楚萸愣住,目光粘在簪子上,脑中却浮现很多似曾相识的桥段。

  她感觉,自己仿佛爽文小说里的恶毒女配,明明是个“小妾”,却霸占了男主所有的偏爱,甚至连这种本应该传给正妻的传家宝,也一股脑给了她。

  他刚刚又给了她一个承诺,一个虽然不能娶她为妻,却提前预定了她未来孩子地位的承诺。

  她不确定这合不合规矩,犹疑着抬起双眸,却在他脸上看见一副极其认真的神色。

  她有一瞬间的感动,但很快就被理智压制下去。

  不,这是不对的。项圈再华丽,彰显的也不是主人的爱,而是控制欲。他所做的这一切,无非是想让她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她可不能着了他的道,即便她内心深处,还是无可救药地深爱着他。

  但正是因为这样,才加倍痛苦。

  她莞尔一笑,顺从地收下簪子,睫毛低低垂下,免得被他看见眼中那抹与面上表情截然相反的哀怨神色。

  见她收下礼物,扶苏很是高兴,冰霜微覆的眉眼终于舒展开,他安静地凝望她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轻轻扣住她的后脑勺,俯下头,吻住了她滚热的唇。

  吻得很深很深,唇舌交缠间她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但为了安抚住他,方便接下来的逃跑计划,她只能柔顺地仰起下巴,任由他狂风般地肆虐、侵略,甚至用自己生涩稚嫩的舌尖主动去迎合。

  然而她的主动,却仿佛按下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她能感觉到他明显兴奋了起来,敏感处被反复刮擦,带来一阵难以抑制的颤抖,她软软地仰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追逐与缠绕,直到舌根完全发麻,失败得溃不成军。

  她溺在他的气息里,全身绵软无力,直到他的吻逐渐转移,辗转在她腻白修长的脖颈处,她才警觉地呻#吟了几声,有气无力地在他胸口推了推。

  他明显动了情,而她的主要目的则是尽快摆脱他。

  “长公子,别、别这样,我今夜……真的不大舒服……”她嚅嗫道,声音可怜巴巴的。

  推了好几次,总算推开了他石墙一样坚固的胸膛,他意犹未尽地松开她,眼睛像狼一样莹莹发亮。

  显然他不大爽,但也没打算勉强她。

  楚萸连忙拢起衣襟,尽可能减少暴露在外面的肌肤,盈盈做了个礼,眸光潋滟地最后瞅了他一眼,转身小步离开,尽可能让自己的身影显得无辜又自然。

  而实际上,她恨不得百米冲刺赶紧跑开,总感觉他落在她后背上的目光宛如饿狼,随时都可能扑将上来,将她拖到自己的洞穴大肆撕咬,直到剖出鲜嫩的内脏,流淌出热腾腾的血液……

  她打了个哆嗦,绷着的神经直到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才稍微松弛一些,她谨慎地插好门闩,掀开被子看见包裹并没有被翻开的迹象,才彻底松了口气。

  好在她带走的大多是化妆品,而长公子又直男属性拉满,没能注意到梳妆台上基本已经空空如也,只有一把象牙梳子,和一小盒早已过时了的香粉。

  楚萸已经定下了逃跑时间,就在凌晨时分。

  她抱着膝盖一分一秒地挨,快到时间时,深吸一口气,吹熄了蜡烛,抱着包裹刚想推门而出,忽然想起袖口兜里还有一枚金簪。

  她心口一痛,慢慢掏出簪子,在微弱的月亮光线下,沉默地凝望了一会儿。

  两枚蓝田玉石,就像是两只清澈的眼,洞悉地看着她,她忽然漫上一阵难以自持的伤感,走到梳妆台前,跪坐下来,将簪子郑重地放在铜镜前,摆得板正。

  既然要走,就更不能要这样贵重的礼物,也不敢要。

  回想起她收下簪子时,长公子眼底闪过的喜悦神色,她鼻尖开始发酸,虽然同情男人是不幸的开始,自己显然更值得被同情,但她还是控制不住地觉得自己寒了他的心——

  不知道明天他发现这枚簪子时,会是什么反应。

  惊讶,暴怒,还是愤恨?

  她不敢去想,趁着勇气值尚高,赶紧悄声推开房门,在夜色的掩护下快步走到枯井旁的那道废弃小门。

  真没想到,这扇低矮的门,竟真的成了她逃跑的通路,她心中唏嘘,轻轻拨开茅草,从里面打开了锁,躬身钻了出去。

  外面是一处工整、宽敞的石板小巷,楚萸简直难以相信,自己居然就这样轻易地逃了出来。

  她仔细掩好门,感到腿脚发软,撑着外墙一瘸一拐走了一阵,才缓过劲来,放开步伐,快步奔走在空无一人的墨色浓厚的街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