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你旁边啊,楚公主◎

  楚萸在床上蠕动了半个时辰,窘迫感不减反增,她恨不得找只龟壳钻进去,一百年也不出来。

  外面的响动越来越频繁,至少有五个以上的人在庭院里洒洒扫扫,就连风也跟着喧嚣热闹起来,昭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她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当仆人的, 第一天就赖床着实不大好,只能强忍着羞耻翻身下地,套上来时的外袍,仔细调整好腰带位置,对着镜子简单梳理了下鬓发。

  固定好发簪后,她再一次捧起那只铜盆,蹑手蹑脚推开房门,土拨鼠般朝院子里张望一周。

  庭院宽广,幽深,一眼根本望不到头。虽不及渭阳君府上那般豪华壮阔、游廊交错,却也远胜很多电视剧里的布景,端的是气派十足,典雅大气。

  楚萸所处的这片屋舍,位于院落东北角,隔着一片L型的松林就是院墙,倒挺安静舒适,闲来无事时,可以在林子里转转。

  她拍拍胸口,壮起胆子一头扎进院内,朝西边直走了十好几步,才看见一个灰衣小厮,正弯腰拾捡着折落的树杈,楚萸连忙小碎步挪蹭过去。

  “你好。”她堆起笑容,细声细气地打招呼道。

  小厮正沉浸于每日的常规工作,蓦地被她吓了一跳,回头的动作透着些许迷茫,看清她素面朝天的白净模样时,着实惊讶了一番。

  “请问,去哪里能打到热水?我想洗洗脸。”楚萸指了指怀里的盆,有点尴尬地问。

  小厮愣了半晌,缓缓起身,沉默地朝斜对面指了指。

  那里立着一排深褐色的屋舍,门口有好几道身影在忙碌,看样子不是热水房便是厨房,或者,二者兼有。

  楚萸点点头,谢过他,急吼吼地朝那里奔去。

  太阳已经冒出半个头,金色的阳光从遥远的东方漫过来,将偌大的庭院一半都揽入怀中。

  楚萸在屋舍前放慢脚步,但还是像闯入羊群的哈士奇那样,惹出了一阵小小骚动。

  门口#活动着的侍女丫鬟,都穿着统一的墨蓝色曲裾,束深红色腰带,见到她整齐划一地停下了手中活计,面面相觑后,一致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好奇,诧异,惊艳,甚至是幸灾乐祸……

  通过这些纷杂的表情,楚萸猜测她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反倒一下子轻松许多,她清了清嗓子,坦率地说想接盆热水洗脸。

  原本还担心会像电视剧里那样遭到排挤,然而整个过程异常顺利,侍女中年纪最大的那位,“哦”了一声,引她进了香粉气弥漫的热水房,递给她一条崭新的毛巾。

  “你先在这儿洗吧,我们早上都是在这儿洗漱的,脸盆端来端去也费劲。”侍女爽快地说,她长着一张富态的圆脸,个子很高,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公子没有那么多规矩,只要恪守本分就好。”

  楚萸诺诺点头,隐约觉得,这府上除了家主,似乎都挺好相处的。

  “我叫阿清,以后有事你可以直接找我,我就住在那边。”她饶有兴趣地打量她片刻,朝西南方向指了指。

  后来楚萸才知道,所有仆役、侍女都住在那一片,和自己的居所呈完美轴对称。

  是没地方安置她了吗?她不大乐观地猜想着,又开始忧心会被分配什么样的活计了。

  阿清简单跟她交代了下热水房的使用规则后,就出去忙活了,楚萸连忙舀水洗脸,久违的温热感涤去了她的困倦与不安,她仔仔细细地擦洗,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刚刚她见其他丫鬟都淡淡化了妆,脸涂得白白的,眼角也如宫中人那般,洇出一抹娇媚可人的桃红,煞是好看,她看着羡慕,也想拥有一份同款胭脂,可又不好意思一下子要求太多,只能眼馋地多看两眼。

  擦干脸后,她额外舀了点水,捧着盆回了房间。一路上都畏畏缩缩的,生怕不小心撞到掌管这座宅邸的腹黑大魔王。

  还好,只碰见几个小厮,其中便有刚刚给她指路的那位,她冲他露出感激的微笑,那小厮却立刻别过头去,心里默默念佛。

  这府里突兀地冒出来这么个妖娆勾人的小妮子,说是当丫鬟,谁信啊?

  长公子正值龙精虎猛的年纪,把这么个玩意塞进来,总归不会是让她端茶倒水吧,那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搞不好,今天晚上就会被纳入房中——

  就算当不了妾,当个通房总是可以的,毕竟通房也算丫鬟嘛,日后等到新夫人入府,若是嫌碍眼,随便赏给别人就好,还能做个顺水人情,毕竟这丫头长得是真祸国殃民……

  楚萸自然不知道他脑子里的碎碎念,能一路平安回到自己的小窝,她就已经千恩万谢了。

  这院子是真的大,因为走得匆忙,又不大敢四处乱看,她没注意旁处,只知道庭院正中有一座假山,以及靠近她住所偏后的位置,立着一排房,掩映在一片胡杨林中,看不大真切,但隐约可见排场很大,屋角飞扬得相当肆意。

  回到房间,她从包裹掏出自带的润肤霜,坐在镜子前,细细地涂抹在脸上、脖子上。

  咸阳的秋天干冽冷硬,她皮肤娇嫩,稍一用力按就泛起微红,不好好护理马上便会被风吹出细小的裂口。

  刚梳妆完毕,肚子就忙不迭地咕咕叫了起来。她再度将门掀开一条缝,正巧看见长生从门口晃过,手里提拎着一套挽具。

  她如见救星,连忙跳出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愣是给他吓得一激灵。

  “你干嘛,楚公主?”见自己失了面子,新仇旧恨一起涌,他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却没有甩开她柔软的手指。

  “我……肚子饿了。”楚萸软软地,能屈能伸地嚅嗫道,“你们这儿几点开饭呀?”

  长生不屑地哼了一声:“想吃饭啊?等着吧,等长公子用过早膳后,能分你点残羹剩饭。”

  啥?她才不要吃别人剩下的呢……

  诶,不对呀,这府里小厮丫鬟正经不少呢,总不能都吃剩饭吧?又不是伺候慈禧太后——

  余光瞄见他不怀好意的窃笑,楚萸知道自己上当了,气呼呼地瞪住他,却不敢发脾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脑海里刹那间闪过卧薪尝胆、胯下之辱等典故,决定效仿。

  “那长公子……起来了吗?”她本想问长公子何时用膳,毕竟同一个宅邸里,开饭时间总归不会差太远,可话脱口而出就变了味,好像在嘲笑人家似的。

  “哼,我们公子早就起来了,都已经练过剑了,不像你们楚国人爱懒床。”长生翘着鼻子说,“他一会儿要入宫觐见,还要参与筹备秋日祭典,整个一天都忙得很。”

  哦,竟然是这样啊。她原本以为他每天没什么事,就在家里读读书、练练字,没想到竟还挺充实忙碌。

  这就表明,他白天大概率不在家。

  楚萸窃喜,重新支棱了起来,嗓音也稍稍抬高几分:“那长公子说了吗,需要我做些什么?”

  长生被问住了,他其实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府里的家丁绰绰有余,都是干活一等一利索的好手,这丫头看着就不是干活的料,她能作甚?

  长生咳了一声,斜眼道:“这个你不用管,长公子自有安排。不过,我可事先警告你,在这府上,别想着偷懒耍滑,一切都要以长公子为优先,听明白了吗?”

  “哦。”楚萸讷讷地点头,又尝试着问了一遍吃饭的问题。

  长生被她问得烦,心想怎么来了个贪吃鬼,后来一想自己也是个嘴馋的主,便不再暗骂,趾高气昂地说半个时辰后自己去厨房拿,甩开她的爪子,朝胡杨林的方向走去。

  楚萸满意地缩进自己的贝壳,觉得今天似乎能摸上一整天的鱼。

  摸鱼万岁。

  她哼着小曲儿回到卧室,先是仔细检查了下藏手机的床缝,然后心满意足地斜倚在床头,像只晒太阳的懒猫,发了会儿呆,又发了一会儿呆。

  最后她发现,在这个没有电子产品,也没有小说的年代,闲着无事简直是另一种折磨。

  以前还能和秀荷唠唠嗑,但现在呢,她就差没跟自己的手指头说话了。

  烦躁的情绪在嗅到香香的米饭时,一扫而空。

  早餐居然有白米,还有鱼,每人能领一菜一鱼一汤,楚萸见有人端回房间吃,便效仿着也捧了食盒回房,毕竟她谁都不认识,挤在一起实在尴尬。

  长公子府上的伙食美味又丰盛,似乎加了独特的调料,吃得她满口余香,甚至还升起了一丝负罪感。

  不劳而获总是会让她内心忐忑。

  直到午后,她都没有见到扶苏,也没有捕捉到一点跟他有关的动静。

  最开始,她还挺高兴,毕竟不用面对尴尬的局面了,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过,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没跟他仔细交待。

  官府规定的缴税日期只有七天,她得央求他赶紧把钱借给她,她好及时补上,否则按照秦法的严谨程度,超期怕是会被禀公处置。

  她于是又盼着他早点回来了。

  傍晚悄然降临,依旧不见长公子的行踪。

  楚萸急得小脸煞白,在屋门口的树林旁焦急踱步。借着早上打过照面、混过脸熟,她问了几个丫鬟长公子何时回来,都说不清楚,长公子的行程只有长生知道,而他也跟着公子一道出门了。

  楚萸心里焦急,两条杨柳细眉蹙成了个矮八字。这时,有辚辚的马车声缓缓靠近院门口,最终停下。

  回来了。

  楚萸小小地雀跃了一下,但很快又复归了上午的紧张。

  一想到要跟他打照面,她胃里就一抽一抽的,梦里的画面碎片般跃入脑海,令她浑身燥热不已,但更多的,还是尴尬。

  那个匪夷所思的梦,让她本来就难堪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了。

  门口响起了交谈声,她做贼似的躲到一棵粗大的树干后,果然看见长公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身后尾巴似的跟着长生。

  糟糕的是,长公子虽然走路带风,洒脱干练,可是看着有点儿不大高兴的样子,俊朗的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烦躁,莫非是和秦王吵架了?

  一想到历史上两人纠结的父子关系,她觉得不是没有可能。

  楚萸原本就怯怯的,这种情况下就更加惶恐了,她打算先等一等,等长公子吃饱喝足了,气消了,再找机会跟他细细说一下。

  这样想着,她先回了房间,将从家带来的物件一一捞出来,摆放在合适的位置,捣鼓一阵后,觉得时间差不多,再晚兴许就不大礼貌了,便惴惴不安地出了门,去寻长公子的住处。

  外面夜色如泼墨,她低估了古代天黑的速度,浓稠的黑暗加重了她的慌乱,她磕磕绊绊地走,碰巧看见阿清在收衣服,圆圆的脸蛋看着很有安全感。

  楚萸连忙凑过去,蚊子嗡嗡般地问她长公子的居所在哪里。

  阿清一怔,像是听见了一个好笑的问题。

  “就在你旁边啊,楚公主。”她忍不住笑道,看楚萸的眼神,犹如看一个上了三天学,还不知道厕所在哪儿的傻孩子。

  楚萸浑身一颤,像听了个一句话鬼故事,脑中立刻闪过掩映在胡杨林里的,那座檐角飞扬的联排房屋。

  他竟住在那里吗?

  怪不得昨天一晚,她都有种被大灰狼恶狠狠窥伺的感觉……

  她登时颤颤巍巍起来,脑子一团浆糊地谢过阿清,跌撞着朝那个方向走去。

  黑黢黢的屋舍高大狰狞,宛如饕餮巨兽般,让她莫名有种自投罗网的惶惶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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