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这些事情我毫不知情?”春山冷着脸看着木夏。

  木夏摸了摸鼻尖, 没言语。

  春山手中剑出鞘指向他:“说话。”

  木夏伸出两指夹住剑尖:“有话好说,别动刀。”

  见他顾左右而言其他,春山深深吸了一口气, 挥剑砍了上去。

  两人在院里打了起来,斜风细雨, 刀光剑影,沈晏坐在门槛上看着两人你来我往。

  那年,四皇子尚未生病离世, 他们一同在永延殿念书。

  四皇子丢了玉佩,四皇子的伴读向来看沈晏不顺眼, 便指证说是沈晏偷的。

  毕竟是四皇子丢了东西, 根本不用获得沈晏的同意,小太监们便将沈晏的书桌还有卧房仔仔细细搜了个遍。

  没有搜到东西后,那伴读又说如此贵重的物品,沈晏肯定是藏在了身上, 便是要搜身。

  搜房间沈晏尚且能忍,搜身就过分了。

  沈晏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萧彻, 萧彻也看着他,却是一言未发。

  沈晏那一刻怒火冲天, 不是因为被搜身,而是因为萧彻竟连一句话都没帮着他说。

  沈晏直接脱了外袍,只着里衣站在那里任他们搜查。

  最后的结果便是什么也没搜到。

  沈晏很生气, 不想理萧彻。

  萧彻竟搞不懂他为何生气:“我让老四同你道歉了, 你为何还要生气?”

  “那是道歉的事儿吗?”沈晏怒火直冲头顶,“你为何一句话也不说, 你是不是也怀疑是我偷了玉佩?”

  “我没有疑你。”

  “那你为何不帮我说话?眼睁睁看着他们搜我的身?”

  “搜不出来自然便无话可说了。”

  沈晏气的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三皇子,有人怀疑我偷了东西, 应该是他拿证据出来证明是我偷得,而不是他怀疑谁便可以搜谁,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

  萧彻平静看着他:“但他是皇子。”

  沈晏像脑袋里燃了烟花一样整个人都气炸了,他跳着脚用手戳着萧彻的肩膀:“皇子就可以随意欺压了吗?萧彻,我以为你有学识明事理,没想到你竟也是这种人,是我眼瞎看错了人。”

  与沈晏气的头发都炸起来的样子相比,萧彻一直很平淡:“今日之事,你不从,你辩解,最后无非便是闹到太傅或者父皇那里,哪怕你辩上个一日一夜,最后还是要落个被搜身的下场,因为这只是一件只需要搜搜身便能结束的小事。所以今日这身非搜不可,所以多说无益,浪费口舌。”

  那是头一次沈晏觉得萧彻简直不可理喻:“哪怕七品县令判案还需要讲究个人证物证俱全呢,怎么到了皇上面前,就可以什么都不讲究了吗?天理何在?”

  萧彻垂眼:“宫里之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宫女太监也许只是因为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盏便会被心情不好的主子拖出去杖毙,放在你所说的七品县令那里怕是要当一个大案子查个三五月吧。”

  “妃嫔因为被冤会被打入冷宫,哪怕生了皇子也踏不出那个冰冷的宫殿一步,可小皇子只需吟两句诗词讨得皇上欢心,皇上便可不再计较那些冤假错乱的人命,重新宠爱。你说,去哪里说理呢?”

  “因为他是四皇子,所以搜你的身所有人都会觉得合情合理,四皇子疑心你,为何不能搜?太傅会觉得合理,父皇也会觉得合理,我改变不了四皇子,也改变不了太傅,更改变不了父皇的想法。这样说来倒是我无能,护不住你,我该向你赔礼道歉。”

  眼看着萧彻一个大礼行下来,沈晏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后,沈晏道:“那今日若是从我身上搜出了玉佩呢,你是不是也就信了?”

  萧彻皱眉:“搜不出来便让他同你道歉。若真搜了出来,便想办法证明不是你偷的。无论是不是你拿得,我总归会有办法给你洗脱罪名。”

  沈晏便沉默了。

  是夜,沈晏躺在屋顶上看月亮,萧彻拎着两壶桂花酿寻了上来。

  “我还有一句话要解释。”萧彻坐在他身旁,道,“今日之事我并非明哲保身。”

  沈晏看着那跟街面上卖的炊饼一样又圆又大的月亮,“嗯”了一声:“我知道。”

  四皇子此人没什么坏心眼,但是个一根筋的犟脾气,今日若萧彻说上两句,这事儿必闹个没完没了,最后确实会如萧彻所说,闹到太傅或皇上那里。

  搜完了,萧彻让他道歉,他便也痛快的道了歉,对于被宠爱着长大的皇子而言,他只是在找一件东西而已,没有任何侮.辱之意。

  可他,也只是想要萧彻的一句话而已。

  广平侯府的大少爷也是金尊玉贵着养大的,何从受过如此屈辱,他委屈他难受,他更生气萧彻竟没有第一时间站在他的身边。

  可又一想,明明是全天下人都羡慕的尊贵的皇子,过的却还不如他一个侯府的少爷,这跟谁说理去呀。

  “殿下。”沈晏翻身坐起来,澄澈的眼睛看着他,“日后遇到这种事情,无论后果如何,你都要坚定的站在我这边,我可以忍受屈辱,但不能忍受你对我的漠视,你应该毫不犹豫的站在我的身边,哪怕前边是深渊,咱俩也得一起跳下去,当然了,如果遇到事情的是你,我自然也会义无反顾,与你同生共死。”

  萧彻看着他,眉头皱着,一脸的无法理解:“你是傻吗?做事情要的是达到目的,而非意气用事,得不偿失。”

  “……”沈晏恨他不解风情,翻了个白眼,拿起桂花酿猛喝一口,长叹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殿下到底是……”

  萧彻沉声:“到底是殊途同归。”

  沈晏也不知怎的,便笑了起来。

  萧彻没笑,拿酒壶碰沈晏的酒壶:“抱歉,我懂了,不会再有下一次。”

  沈晏偏头看他:“殿下懂什么了?”

  萧彻屈膝,双手撑在身后,望向远处:“懂你想要的是什么了。”

  冷宫里的皇子连狗洞都钻过,他要的是目的,是结果,却忘了,被娇养着长大的少爷要的是尊严,是骄傲,是抛开一切毫无理由的信任和顺从。

  沈晏撑着下巴看着他:“那殿下当时有没有疑心过我?”

  萧彻摇头:“没有。”

  沈晏便撇嘴:“谁知道呢。”

  “你确定你没疑心过我?”

  “我确定。”

  当沈晏第一十八次这么问的时候,萧彻举手对着那炊饼一样的月亮道:“我萧彻对天起誓,此生,绝不疑心沈晏,若违此誓……”萧彻转头看沈晏:“你说该当如何?”

  沈晏想了想:“若违此誓,那殿下,便……秃头做和尚吧。”

  沈晏说完,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萧彻却认真举着手指天发誓:“此生,我萧彻若疑心沈晏,便……”

  沈晏扑过去捂住了他的嘴,手指竖在唇边,弯了眉眼:“嘘,殿下别发誓,我信你便是。”

  ……

  忆起旧事,沈晏在自己脸上甩了一巴掌。

  只因,那件事在之后的几年里一直被沈晏反复提及,他总是扬着眉看着萧彻:“殿下莫不是又不信任我了?”

  每每一句话便会让萧彻哑然无言。

  沈晏当那只是一件寻常小事,将其当成一种趣味,还会趁机去摸萧彻那如缎子一样的黑发:“殿下莫不是想秃头做和尚了?”

  看到萧彻无言妥协,沈晏便会心满意足,洋洋得意,甚至觉得像是吃了蜜糖一般甜滋滋的。

  如今想来,那些年说过的每一句都像在虚空中悬了多年的利箭一样扎在了心窝上,疼的他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这五年,是不是每当萧彻疑他一分,那些话便会在萧彻耳边回响,你怎可疑他?你怎可疑他?

  可,他凭什么不能疑他?

  凭什么?

  凭什么?

  沈晏伏在低头,哽咽出声,是啊,凭什么。

  打斗声渐止,没有分出胜负的木夏和春山站在沈晏面前,沉默无言。

  沈晏抹抹眼泪起身,对春山道:“走吧。”

  春山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木夏,扔下一句狠话:“你给我等着。”

  春山撑着伞,两人一同往偏院走。

  沈晏低声道:“你家主子并非不信任你。”

  “属下知道。”春山低声道,“主子这么做自有他的考量,属下只需听吩咐做事便可。”

  沈晏看他一眼:“那便是气木夏瞒着你?”

  春山摇头:“他也是听令行事而已。”

  沈晏:“那你是在气什么?”

  春山咬着牙:“不知,就是挺气的,想砍死他。”

  春山说着抬眼看向沈晏,迟疑一瞬:“这些年我见主子日渐消沉,心里不舒服,若早知晓木夏在查旧事,许是会好受一些。”起码有个盼头。

  沈晏拍了拍他的肩:“你看,若让你去查,便会失了公允。这一日一日的查下去,没有结果,没有尽头,期盼又失望,反反复复,一把刀插了又插,比什么都不知要难捱的多。”这五年,萧彻便是这般过来的吧。

  春山没言语。

  沈晏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那伞,步入细雨中。

  “当日流放路上你去寻我,萧彻给你下的命令是什么?”这些时日,他已猜到那日春山不是去杀他的,所以那时萧彻让他去做什么呢?

  春山沉默一瞬,没说话。

  马车停在偏院里,两人上了马车,春山挥鞭将马车赶出了王府。

  沈晏双手枕在脑后靠在那里,细雨在灯笼的映射下如断了的丝线一样闪着细微的光。

  “春山,若殿下真的让你杀了我,你会杀了我吗?”

  春山道:“属下不知,没到那个地步,我不知道剑横在你的脖子上时我能不能狠下心来。”

  “可我现在又知道了。”春山偏头看他。

  “嗯?”

  春山扬起马鞭抽了一鞭,那马便撒了欢一样往前跑。

  春山淡声:“我不知,我不懂,我猜不到未发生的事情,可主子能。”

  “主子能将我看透,猜透,他不会让一个真的会杀你的人去杀你的,所以真的将剑横在你脖子上时,我一定是下不了手的。”

  沈晏垂了眼,雨滴落在长长的睫毛上,若晶莹剔透的泪水。

  “别让你死。”春山又道,“王爷昏迷了十日,醒来后对我说,别让你死。”

  沈晏望着漆黑看不清前路的夜空,当日他问了萧彻一十八次“你是不是疑心过我”,而他,这五年来却一直深信不疑,萧彻会杀了他。

  “你也一样。”春山道,“你也知道王爷不会真的杀了你,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爬墙头还……”爬床。

  “……”沈晏苦笑,“我没有,我一直相信云翊会将我千刀万剐的。”

  春山:“不,你有。”

  沈晏:“我没有。”

  春山:“你有。”

  沈晏:“没有。”

  春山偏头,瞪着他:“有。”

  “……”沈晏突然笑了起来,笑声穿透雨幕给凄冷的夜色染上了温度。

  系统:“你笑什么?”

  沈晏红着眼眶,眼中却染着笑:“殿下说得对,到底是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