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白真还在马背上,远远看见草棚里有个熟悉的人。

  “什五!”

  他精神一振,边喊边策马奔过去。

  草棚里的青年正坐在桌子旁揉腿,听到喊声,警觉地抬头,看到他的瞬间露出惊喜的表情。

  “公子!”他站起来喊道。

  柳白真翻身下马,上下打量他:“你的腿还在疼?”

  什五不在意地摆手:“伤成那样,如今还能走能跑就该知足了,些许疼痛也不算什么。”

  两人在桌子边重新坐下,又叫了几样菜。柳白真日夜不停地赶路,路上都是啃的干粮,这会儿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面,才缓下来和什五说话。

  “你都没问我楼哥,难道是收到了他的消息?”他吃了一口菜问道。

  什五给他倒了杯茶:“昨日路过驿站,正遇到了传信的驿使召集乡老……公子应当也有遇到?”

  柳白真确实遇到了。

  朝廷若有新的变动,往往会派遣驿使将消息传递到各州府,路遇驿站也会召集乡老,命其前往各个郡县宣读新的诏令。他勒马停下听了几遍,此时心里仍然震荡。

  他料想秦凤楼大概想趁着系统的“余威”进宫,只是没想到这人的行动这么快。不过他得知此事,却是通过人物卡。秦凤楼那边刚即位,他这边人物卡的资料就更新了。

  什五看了他半天,小心道:“公子,你别担心,主子是想为老主子和凤翎军平反,对皇位并无留恋……”

  “我知道,”柳白真失笑,“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如何会误解?”

  这一举动,与其说是为了赫南太子和凤翎军平反,恐怕他更多还是想保护他们这些活着的人。

  即便他们能纵横江湖,也无法和国家机器抗衡。倘若坐视事态发展,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是东禹王夺取王位,下一步肯定不会放过他们;若是小皇帝侥幸得胜,相当于幼狮脱胎换骨,对于袖手旁观的前太子嫡孙,他会是什么态度,可想而知。

  秦凤楼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会踏出这一步,实在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

  “为今之计,还是得尽快和大部队会合,”什五喜笑颜开,忙小声道,“公子,通往澜山城的官道就那么一条,咱们打这儿翻几座山,抄近道好了。”

  虽说主子肯定会在上京城外留下密信,但那样不免白费了许多时辰。

  “你这法子正合我心意,就这么办!”柳白真拍板决定。

  凤启元年九月初八,秋分未至,大军距离澜山城还有三四天路程。到了这处,官道荒凉,两旁一望无际的草场不知废弃了多久,人畜皆无。

  “主子,哨子回来了,”什六把简易的地图递过去,“往前二十里的驿站才有三五甲兵巡逻,附近一马平川的也藏不住人,看样子消息还没传到澜山城。”

  秦凤楼看着羊皮纸上粗陋的标记,笑道:“倘若你是秦予衡,会如此粗枝大叶?”

  什六哑然,无助地看了看一旁的秦达等人。

  “傻小子!”田力一个巴掌拍他后背上,笑骂道,“人家且糊弄你呢!”

  “探探周围,这边看着藏不住人,实际上都是水泡子,衔根麦杆便能藏不少人。”秦凤楼吩咐什六,“只管往那离官道不远的芦苇荡子,若是水面上大大小小戳着些麦秸,标记了地点就是,别打草惊蛇。”

  “是。”什六赧然地摸摸鼻子应下。

  大军暂时扎营,有秦达田力这等老将,诸多杂事自然也无须秦凤楼费心,他便骑着马来到旁边的草场。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若不是秦予衡,草场应当已经挤满了来关内互易的牧民,官道两旁也早就铺设了大大小小的帐篷,帐篷前摆满琳琅满目的物件,各种腔调此起彼伏……若再往远眺,还有排着队的人等着进城,一旁的小儿心不在焉地赶着羊群,自个儿却嗦着手指头,盼着城里的糖果子。

  这些才是秦凤楼记忆里的澜山城。

  他眯起眼仰头看天,极高极蓝的天上挂着丝丝缕缕的白云,偶或几个小小的黑点盘旋,发出遥远的唳鸣。

  “弓。”他哼笑一声,向旁边伸手。

  十九连忙取下马背上的弓递过去,这弓乃是突厥弓的形制,弓臂配合主子臂长,比一般的突厥弓长出一寸,什五勉强能拉动,他却够呛。

  秦凤楼搭箭上弦,箭簇沿着那黑影盘桓的动线缓缓移动,倏忽便如闪电一般疾射而出,不多时,便看到其中一只坠了下来。他如法炮制又射下另一只。

  “主子——”十九驱马过去,喊道,“是有主的猎隼!”

  秦凤楼驾马踱过去,见两只褐色的隼扑棱着翅膀,颓然在地上蹦。他没下杀手,只伤了它们的羽翼,不过猎隼若认了主,带回去也养不活。

  “果然像您说的,这附近并不是无人窥探。”十九惊叹。他和什六几人虽然经常跟着主子上山剿匪,但没怎么在关外待过,这方面经验委实不足。

  秦凤楼漫不经心地打量两只隼,忽然转头看向远处的官道。

  他在扎营的嘈杂声里,隐约听到了马蹄声。不知怎的,他胸口便隐隐发热,有种莫名的预感。

  十九见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还以为他提前察觉了敌袭,顿时警觉地驾马挡在前面。不多时,他的眼睛越瞪越大。

  “那不是什五和柳公子么?!”

  话音未落,秦凤楼已经风一般地从他旁边卷过,马蹄带起干枯的草屑,扑了他一脸。

  十九:“……”

  他默默地抹了把脸,看着他家主子跟土匪一样把柳公子掳到马上,马鞭一甩直奔草场杀过的废弃帐篷。那座帐篷顶上破了个大洞,里面尽是兔子洞,半个时辰前,他家主子路过时还一脸嫌弃。

  现如今,倒是上赶着钻了进去。

  一众兄弟里,什五得空便去软红尘撒银子,什六天天绕着阿玉转悠,十九原本还立志向主子学习游戏人间,谁想到连主子都变成这样?

  唉,谈情说爱当真这么好?

  秦凤楼勒停了马匹,把鞭子往旁边一丢,便长舒双臂紧紧搂住柳白真。怀里人一身的尘土味儿,像个小动物似的挪来挪去。

  “别动!”他斥了一句,把人翻过来抱住。

  柳白真愁眉苦脸地嘟囔,终究还是放松下来,埋在他的甲衣上。唉,他浑身上下埋汰的自个儿都恨不得戴个口罩,怎么这人跟嗅觉失灵了一样啊!

  两人安安静静抱了半晌,柳白真实在忍不住推了推他。

  “差不多得了啊,甲胄硌得我脸疼!”

  秦凤楼不得不松开他,幽怨道:“多日不见,我想你想得五内俱焚,倒是你这小没良心的,竟一点都不念着我?”

  “冤枉啊!”柳白真连忙两掌一翻给他看,“你瞅我的手心,为了赶来见你,缠着布都磨破了皮,疼死我了——”

  秦凤楼见状捧起他的手细瞧。

  这双手原本白白嫩嫩的,如今筋骨毕现,裹着布条也能看见掌心红肿的棱起,指腹更是长了厚厚的老茧。

  他心里顿时又气又疼。

  柳白真原本不过是想卖个乖,也好叫这矫情的磨人精对他轻拿轻放。可这会儿见对方真的难过了,自责了,他便一下子慌张了。

  “怎么了这是?”他凑上去,碰了碰人家泛红的眼睛,语气夸张道,“不会要哭了吧?”

  “别闹!”秦凤楼沉着脸抓住他的手指,半晌吸了口气,把人抱下马,“你就不能让我好好抱抱你吗?”

  “行行行,怎么不行!”柳白真赶紧把自己主动送过去,再不敢招惹这大号洋娃娃了。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安静下来。

  柳白真蹭了蹭他的肩膀,满意地叹了口气。上一次两人死里逃生,刚想亲热一下,裤子脱一半这人原地消失。他生怕赶到的时候两军已经交战,路上停下喝一口水,都焦灼难安……

  好在是赶上了。

  秦凤楼狠抱了一会儿,稍稍松开。他一寸寸逡巡怀里人的面孔,等对方羞赧地避开视线,方才满意地低头夺了对方的呼吸,轻轻含着弄那干涩的唇,直到重新变得柔软起来。

  这一路有多辛苦,他再清楚不过,就是因为清楚,胸口才一阵阵的刺痛。

  更多几分踟蹰。

  他抵着柳白真的额头,叹了口气。

  “……你亲完了我叹气是啥意思?”柳白真不满道。

  秦凤楼犹豫了一瞬,道:“你到我身边,我自然安心,但你必须要答应我,你要跟着粮草官待在后方,若有危险,以你的安危为重。”

  柳白真就知道他要说这个事。

  什五在路上就提醒过他,说秦凤楼绝不会让他跟着上战场。他也想过,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就是这身武功也是白得来的,何况他也从未打过仗,非要逞强,反而会令秦凤楼分心。

  道理是这个道理……

  柳白真往后退了一步,免得还得仰头,气势凭白低了几分。他抱臂道:“你前面的要求,我答应你,但第二个要求不行。什么叫‘若有危险’?是指万一凤翎军落败,让我丢下你自己逃跑?那必不可能!”

  秦凤楼立马点头:“可以,那就说定了第一条。”

  柳白真:“……?”

  怎么答应这么快?他是不是上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