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白真脸上血色尽失,惶然地望着秦凤楼。

  他怎么会在这里?!

  老巫祝本没觉得如何,一见对方的模样,暗道不好,眼白红影乱窜,瞳孔似针尖,这是要走火入魔的征兆啊——

  “小子,你在发什么愣?”他大喝道,“还不抱元守一!”

  秦凤楼猛地盯向他,眼睛瞬间血红。

  “老头你快走!”柳白真见状毫不迟疑地抓住他的领子,竟一下将他抛了出去,“去找他的护卫来!”

  白容只觉得身体一轻,再落地已经是七/八米外。这下他也察觉秦凤楼中蛊只怕另有隐情,立刻往林子里衣钻,转眼不见踪影。

  柳白真微微松口气,转身面向秦凤楼。

  “楼哥,”他试探地向前一步,软声道,“你应该听到了,我不是故意瞒你,马道长也还不能确定……”

  “你骗我。”秦凤楼打断他,一字一字说。

  柳白真心跳得快蹦出来,他急得一头汗,辩解:“我想打探清楚了再告诉你——”未尽的话戛然而止。

  秦凤楼望着他的眼神万念俱灰,像跌入了没底的深潭。

  他心痛如绞。

  “楼哥,你听我说,巫祝他能找到下蛊的人,”他喃喃道,就像对自己说一样,“只要知道是谁,我和你一起去报仇,只要你、只要你让他帮你解蛊……”

  秦凤楼站在那里,天旋地转。

  他盯着柳白真,只看到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可是说了什么,他全都听不到。他踉跄一步,抓住旁边的树稳住。

  脚下的地不断往下塌陷,四周的树朝他扑过来,狰狞得好似鬼怪。

  “啊……”

  他突然头痛欲裂,右手深深陷入树干,粗糙的木头刮破手指,鲜血淋漓。

  血腥气散开。

  “中蛊——”秦凤楼呵呵笑起来,“我父原是中了蛊……”他眼中滴下血泪,拖曳着滑落脸颊,带出两道血痕。

  他自出生,多少次地偷偷守在昌平阁外,就为了能远远看一眼父亲。娘亲多少次躲着他哀哭,多少次,父亲只要发病,娘就会整天整天的离开,甚至会忘记他的生辰。

  除了父亲的病,除了父亲的生死,所有一切都不重要。

  他抱怨过吗?

  从未。

  他可怜他的父亲,发起疯来时,不似人样,每一回都要把自尊踩入泥地,再重新捏回。这样一次又一次,活着甚至比不上牲畜。

  起码牲畜不知当人是什么滋味。

  秦凤楼第一次被捆起来关在昌平阁,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十六岁之前的他彻彻底底死了,他宁愿自己死了!要不是家中还有祖母,要不是祖母跪在昌平阁的门外哭着求他,他早就——

  秦凤楼笑着哭着,抓着树,歇斯底里地大笑。

  现在有人说,他们父子并非是天生的疯病,而是被人恶意下蛊——这难道不可笑?他要如何告诉祖父祖母,告诉爹娘,让他们一家人痛苦几十年的疯病竟然是人为造成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爹——娘——

  秦凤楼猛地击出数掌,四周老树轰然到底,但是那股强烈的恨意仍然像火山一样不断喷涌,将他没顶。

  他眼睛几乎要撕裂,眼中充满了愤怒,他怒不可遏地吼叫着,那叫声像压低的乌云里滚动的雷鸣,响彻在半山上。他疯狂地拍打面前挡住他的一切事物,发丝凌乱,已经有发疯的迹象。

  柳白真用力擦去眼泪,咬牙上前。他知道必须要制住秦凤楼,否则哀愤过渡,便如同老巫祝所言,将会癫狂致死,回天乏术!

  两人掌心相接,真气轰然荡开,草木尽毁。

  “秦凤楼!”他吼道,“你醒一醒!”

  秦凤楼却双目赤红,右手一挑,不管不顾又是一掌劈过去。他的真气还在源源不断膨胀,竟完全突破了极限。

  刺啦——

  纱衫被真气涌动撕开一道道裂口。

  砰的一声,柳白真被他掌心击中肩膀,连退数十下,热痛顺着嗓子眼喷溅而出。他痛苦地半跪在地,连连吐血。

  面前的人已经长发乱舞,衣衫破碎,凡是露在外面的皮肤如同滚水浇过,火红发烫。发丝间露出一双冷酷的血目,青筋绽出,疯癫可怖。

  秦凤楼什么也听不到,除了自己沉重的呼吸,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诡异,只看到面前全都是黑色的鬼影,有一个白色的魂正在前方,时凝时聚。

  他走出一步,四周的鬼影吐出血来,地上生出了朵朵红莲,红莲中又冒出了尖锐的刀尖。

  每走一步,脚底便要从刀尖上行过,一阵又一阵地剧痛让他晕眩。

  ‘杀了他……杀了他……’

  他大叫着,掌风向前砍下。

  “公子小心!”什六夹着受伤的柳白真朝旁边滚去,避开那道掌风,那掌风竟然将地上砍出了一道极深的沟。

  “困龙阵!”什六放下人,冲秦凤楼身后大吼。

  其余六名护卫闪到六方,伸手便掷出黑色的绳索,另一边的人立刻接住绳子末端的精钢手环,什六手腕快速转两圈,转头对柳白真喊道,“公子,捡起最后那根绳子!”

  柳白真想也不想立刻扑过去,将地上的钢环扣住,然后猛地后退。

  加起来一共八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三步,手里的绳子交错成网,圈出了中间那个疯狂大吼的男人。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秦凤楼完全失去了神志,他从肩膀到腿完全被绳索捆住,发疯一样朝他们冲撞,但八个人配合无间,无论他朝那边冲,都会一起移动,保持着绳索收紧的状态。

  护卫手中的绳索通体乌黑,隐隐可见精铁打成的细丝,硬生生勒入了他的皮肤。

  “收————!!!”

  什六吼道,八人便互相交错,瞬间将秦凤楼彻底围困。

  “啊啊啊啊——”秦凤楼倒在了地上,血泪满脸,大喊大叫着用力地撞向地面,很快撞得满头是血。柳白真浑身发抖,松开钢环扑过去抱住他。

  什六焦急喊道:“公子小心啊,他会咬人。”

  “唔——”柳白真抱住他的脑袋,已经被他一口咬在了肩膀。

  秦凤楼瞳孔骤缩,死死咬住他的皮肉不放,头发被汗水和血糊在脸上,谁敢信,这是风光霁月的秦回风?

  柳白真搂着他不肯放手,痛哭出声。不知道是痛的,还是伤心的。

  结束了,所有一切都结束了,他想,秦凤楼无可挽回了,他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刻让他觉得比当初自己被婵礼刺了一剑,独自躺在树林里等死还要令人绝望。

  什么叫万念俱灰,他现在就是。

  “让开让开,别挡着我。”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老巫祝走过来,一看,眉心忍不住紧皱,他已经拼了老命去喊救兵,怎么还是闹成了这样?

  他抬手将金针刺入秦凤楼的头颅。

  柳白真只觉得肩膀一沉,伤口一股热流涌出,疼痛难忍。他用手托住秦凤楼,仓皇地抬头望着老巫祝:“白大人——”话没说完,已经哽咽的说不出来。

  “别哭,救得了!”老巫祝让他把人放平,“我先安抚他体内的蛊虫,等他状况好些,再给他驱蛊。”

  柳白真和什六几人精疲力尽守在旁边,看着老巫祝施针,又燃烧了一种草,空气中散开一股古怪的味道,闻上去冰凉,顺着鼻腔而下,不一会儿,众人竟慢慢平静下来。

  躺在地上的人也从抽搐中缓过来,歪着头昏过去了。

  白容把着秦凤楼的脉,忍不住叹气:“他的意志之强悍,已经是老夫平生见所未见的了。寻常人若是中了这癫蛊,不出五年便要彻底变成个疯子,他竟然能坚持将近十年。这次只怕是入谷时候的瘴气影响了蛊虫,才会令他开始噩梦不断,开始失控。”

  再一受刺激,可不就发作了么。

  柳白真又是内伤,又是咬伤,勉力撑着问他:“白大人,可否尽快为他驱蛊?”

  他不敢再赌秦凤楼的理智了。

  家人惨死对秦凤楼的影响太深,那仇恨经年压抑在这人心底,已经酿成了剧毒。

  他不在乎秦凤楼怎么去报仇,但至少要把蛊虫除掉。

  “你们今晚替他疗伤,再服下我熬的药,明日看一看他的情况。”老巫祝见秦凤楼的惨状,也不忍心。

  年纪大的人最见不得年轻人自毁。

  “多谢大人。”柳白真躬身想要道谢,下一秒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公子——”

  万山城下起了连绵不绝的细雨。

  白水拎着食篮慢慢下山。

  他路过一片空地,见到处都是断树和零落的草叶,忍不住叹气。他拎着篮子走进巫祝的院子,什五正靠在门边的小板凳上,用手捣着药材。

  “还没醒?”

  白水忧心问道。

  什五摇摇头:“巫祝说他那天被打伤了心脉,反正已经……不若多睡两日,省得过于伤心,累及伤势。”

  “已经三天了,”白水沉声道,“总要面对现实。”

  什五苦笑:“我怕公子知道了,会提着刀去杀人呢。”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屋子角落的水缸上滴滴答答的,一看,是屋顶漏水。往日万山城从未这么长时间下雨,是以老巫祝没想过还要补屋顶的茅草。

  老巫祝还在里屋研究他那驱蛊的药丸,面前盆盆罐罐的,全都是蛇虫。他的身后有一张紧挨着窗户的竹床,就是什五前几天躺的那一张,现在让给了柳白真。

  “你们去喊醒他吧。”他看见两人,随口道。

  白水和什五对视一眼,后者干笑着后退几步,对他道:“柳三哥,您是公子的哥哥,您去喊他吧。”

  “小弟难道会打你不成?”白水嗤笑,“要不是那厮走得突然,我还要找他算账呢。”他走到床边,见青年面色苍白,即便在深眠中也眉头紧锁,不由心疼。

  要说生气,自然难免,可他回忆起秦凤楼的模样,气又发不出来。

  他伸手要去叫醒柳白真,又犹豫。

  “他们这一走几日,一点消息都没有,到底去了哪里?”

  什五低头:“您问我好几遍了,可我真的不知。”

  白水眼里闪过嘲讽:“真或假,只有你心里清楚。”他不再搭理什五,伸手推醒了柳白真。

  七月初六,大暑。

  秦凤楼一身玄色铠甲骑在马上,乾元斩马/刀竖在身侧。他的后面,什六几人皆着战甲,一行人安安静静停在城外十里亭。

  烈阳当空,热气蒸腾。

  汗水沿着什六的鬓发流入头盔的护颈,他却没有去擦,而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的官道。直到汗珠缀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他才抬手擦去,顺便自然地看了一眼前侧的主子。

  主子看起来很正常,除了不言不语。

  除了……

  一声嘹亮的鹞子叫打断他的思绪。

  远处还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们已经感觉到地面的震动,那是群马的马蹄叩击地面汇聚而成的动静。

  有大队人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