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坤走在前面,带着他们来到最靠近瀑布的一座吊脚楼。这座小楼与别的建筑至少距离几米,显得十分幽静,除此之外和其它小楼没有区别。

  “我就不进去了。”他露出爽朗的笑容。

  秦凤楼真有点好奇:“先前没听说白瑶夫人培养了继任者,不知新任的头人可有忌讳,我和白真也好注意一些。”

  白坤露出为难的神色,低声道:“头人……一直在外,今年才刚回到寨子。我小时候和头人一起耍过,如今都大了,很是不同。”

  他最后提醒道,“头人很年轻,性子反而严肃。”

  两人点头,他们走上楼,还没走近就听到里面传来隐约的谈笑声。等秦凤楼伸手敲门,那声音便戛然而止。

  “请进。”

  一个清越的男声响起,和白坤带些口音不同,是流利的官话。柳白真联想到白坤说的,这人一直在万山城外生活,如此也就不稀奇了。

  门推开,扑面而来的就是瀑布的水汽。

  柳白真下意识看了看,明明刚才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火塘旁却只有一个人。那人转过身,皮肤是与白寨人迥异的白皙,他眉目本该如同书生般俊逸温和,可惜被一道划过眉峰的剑痕破坏,白玉微瑕。

  他一转身,目光只扫过秦凤楼,便一直定在柳白真的身上。

  秦凤楼不由拧眉,微微侧身挡住了柳白真,客气道:“白城主,在下明鉴山庄秦凤楼,这是在下的表弟,这次叨扰了。”

  这位白城主开口却道:“他不是你的表弟。”

  秦凤楼笑容僵住。

  柳白真原本就觉得他眼熟,忍不住探头打量他,如果除去这身衣服,换一身汉人的衣服……

  “你,”他睁大眼,“你是柳灵?”

  这人嘴角轻扯:“不叫哥哥?”

  柳白真整个人都傻了。

  他关于原身的记忆属于被动式触发,而这个柳灵是他爹以前南下救回来的,为人孤僻,原身几乎没怎么和他说过话,而且柳杰一直喊着柳灵儿柳灵儿,谁会想到这是个男人的名字?

  绝了。

  “灵……灵哥,我三哥呢?”他急忙问。

  “我如今已经恢复旧日的姓氏,叫白灵,”白灵并不回答,负手看着他,“等巫祝治好你朋友,我便让白坤送你们出去。”

  柳白真觉得不对,刚才那股高兴渐渐消去。

  “我来云贵就是为了找我三哥,不找到他,我哪有脸回去?”他坚持问道,“我三哥是和你一起逃的,即便他已不在人世,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总要告诉我他埋在哪儿吧!?”

  “别胡说!”

  白灵脸色一沉,沉默半天,不情愿开口,“我既活着,他岂会死——自然活得好好的。”

  “那你为何不让我见他?”柳白真往前一步,咬牙道,“柳家如今就剩下阿姐和我们兄弟二人,你拦着我是何意图!”

  眼看他就要拔刀,秦凤楼轻轻摁住他,直视白灵:“如今东禹王和南湘王都在榕州府,他们都已经知道柳白水就在云贵,必定会想办法找到他,你藏得住一时,藏不住一世,不如主动化解危机。”

  白灵不为所动,反而嗤笑道:“如果你们不来,白水才会一世安稳。”

  这话说的实在奇怪,柳白真怒气上涌,这人却好整以暇站在那里,似乎笃定他绝不敢动手。

  是啊,他怎么动手?人还在对方手里呢!

  柳白真冷静下来,干脆转身就走。

  “白城主,告辞。”秦凤楼冲白灵拱手,然后不急不忙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无言,沿着原路下山,等走到半截,柳白真却不走了,反而袍子一撩直接蹿上了树。

  秦凤楼站在树下,无奈地仰头看他:“让我猜猜,你不会是在踩点吧?”

  “嘘!”柳白真从枝丫间探出脑袋,生气地砸了他一个小果子,“别说话,让人听见了!”

  ……竟然真在踩点。

  秦凤楼单手接住果子,扶额失笑。

  他就知道,柳白真永远不会认输,如果他轻易退缩,必定是有了别的主意。

  “我看过了,白灵那个楼绝对有问题,房顶比普通的吊脚楼高许多,”

  柳白真跳了下来,跟他说,“我怀疑上面还有阁楼,而且咱俩方才在门外还听到第二个人的声音,那个人说不定就是我三哥!”

  他说着激动起来,找到柳白水,不但能解除他们后背纹身的危机,他也能和柳盈盈交代。原身已经没了,好歹柳家还有个老三活下来。

  秦凤楼反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是你三哥,竹楼上下不会避音,他听到我们的谈话为何不露面?”

  柳白真被问住了,愣愣看着他。对啊,为什么?

  秦凤楼搓了搓他的马尾,叹道:“白灵既然愿意见我们,说明他对你没有恶意。往好处想,起码你三哥应当安然无恙。这比你一开始设想他的状况要好许多,对不对?”

  “这是当然……”柳白真不甘地承认。

  他有幸被柳杰拼死保护,又有系统给的金手指,后来还得到许多人的帮助,这才跌跌撞撞地活下来,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

  可是他三哥有没有这样的运气?

  若是隐姓埋名四处流浪,可有人会帮他?

  如果不是出于这样的担心,他也不会和秦凤楼去海清寺长春观,无非是希望柳白水在外能得到这两大庙观的援手。

  “我观他似有苦衷,”秦凤楼沉吟,“你我明日再去拜访,如果不行,后日再去。他那般重视你三哥,必定挨不住你一直纠缠。”

  “啥意思?”柳白真狐疑地瞥他,“你这话说的……好像他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是的……”

  秦凤楼嘴角一勾:“要不要打赌?”

  柳白真还以为此人白若离附体了,翻了个白眼。

  “赌什么?”

  “就赌他是不是喜欢你哥哥,”秦凤楼凑到他耳边低语,眼里带着笑意,“要是你输了,就像上次在长春观那样……再伺候我一次。”说罢亲了亲他的耳垂。

  柳白真红着脸捂耳朵,不服气大声:“赌就赌,要是你输了,记得跪下喊我祖宗!”

  “……”秦凤楼气笑了,“你有没有点情趣!”

  是夜。

  柳白真两爪捏着被角,炯炯有神地盯着房梁。等了许久,身边的男人终于呼吸放缓,入睡了。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窜去了行礼那里翻出夜行衣,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

  “呼——”

  柳白真吓得整个僵在原地,过了几秒,他慢慢转头,见秦凤楼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不由长长出了口气。

  他赶紧闪到露台,提刀踩着围栏跃上了旁边的凤凰树,如同一道阴影无声无息地穿行,朝山下去。

  就在他离开的同一时间,秦凤楼慢吞吞坐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

  白寨的夜晚十分安逸,除了船坞和几个入口处有人守夜,整个寨子都陷入了黑甜的梦境。这极大地方便了柳白真行动。他飞快地踩着枝头在林间穿行,很快靠近了头人所在的吊脚小楼。

  他藏在芭蕉树的叶子后头,足足等了两刻钟,直到确认附近没有人守卫,才无声无息地靠近小楼,屏息攀上了屋顶。

  从小径那边看不出来,原来屋里竟然还亮着灯。

  柳白真提气踩着茅草屋顶来到露台那边,直接勾着屋檐,整个人倒吊下去,正好能窥见屋内的情形,却又不至于被发现。

  屋子里只有一个人。

  柳白真瞳孔收缩——那不是白灵!

  此人背对着他站在火塘前,上身裸露,正在侧头擦拭一头长发。这是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宽肩窄腰,手臂修长结实。

  柳白真呼吸急促起来,他定睛去看,对方的后背……后背上什么都没有?!

  他不由被巨大的失望淹没,竟然不是三哥。

  “谁?”对方可能察觉到他的呼吸,警觉地回头看。

  柳白真陡然看到他的正脸,一下摔了下来。他顾不上疼,伸手拽掉了蒙面的布巾,朝他扑过去:“三哥!”

  按理说,白水大半夜见到这么个蒙面黑衣客,对方还朝自己扑来,他应当立刻躲闪,并且马上呼救。可不知为何,当他看清楚黑衣客的脸,他的身体竟然自作主张,一动不动。

  任由对方扑进了自己怀里。

  柳白真原本是打算和自家兄弟来个久别重逢的拥抱的,他的计划是这样。尴尬的是,他一米七二,他兄弟起码一米八五,于是他的计划被迫拥抱变成了投怀送抱。

  没关系,在自家兄弟面前不丢人。

  “三哥!”他抱着柳白水的腰,仰头泪盈于睫地瞅着他,哭诉,“柳灵那王八蛋不给你见我,害得我大半夜出来做贼!”

  学一学原主,告状先。

  白水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说是青年,看轮廓又没那么坚硬,大约还未及冠吧。他心知对方认错了人,自己和他的兄长想必很相似……

  他总觉得这孩子声音耳熟,是昨天来的那两个人其一?

  “你……”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是不是该告诉对方,他并非什么“三哥”?不过这么一来,这孩子会不会非常失望?他看上去很爱哭。

  白水一犹豫,柳白真就觉得不对头了。

  柳白真松开他,迟疑地打量他,这人无论怎么看都是他印象里的三哥,可是三哥看着他,绝不会露出这么陌生的表情。

  怎么回事?

  世上当真有两个人如此相似?

  “对不起,”白水歉意地看着他,“我大概和你兄长很像。”

  不对!

  柳白真抓住他的手,看到左手腕子上有个反光的陈年旧疤,这是原身小时候发脾气咬的。这就是柳白水本人!

  “柳!灵!”他眼神倏忽阴沉。

  “砰!”

  说人人就到,白灵猛地推开门,看见屋内两人靠那么近,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但他立刻掩藏起来,克制地对白水伸手:“过来。”

  柳白真一下挡到男人前面,锵的拔出刀,刀尖冲着白灵。

  “他要跟我走。”

  白灵表情瞬间变得可怖,火塘的火苗窜高,将屋内所有东西的影子照映在他的身后,就好像有什么虫子在张牙舞爪。

  两人之间如同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咳。”

  白水轻咳一声,一下打断了这种极其紧张的气氛。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他。

  白水相当自然地抬脚朝白灵走过去,在白灵欣喜的目光中,又转身看向柳白真。

  “我觉得和你很投缘,”他温和地对柳白真笑,“明日你再来找我,可好?”

  柳白真眼睛亮了,点点头:“我一定来。”

  他看到白灵阴郁的表情,又上前几步,故作可怜地对白水说:“三哥,外面太黑了,你不能送我回去吗?我就在对面的小楼里。”

  “你——”白灵忍无可忍,刚抬起手,就被白水握住。

  白水牵着他的手,对柳白真摇头:“我与白灵,已经成亲了。我不愿他不开心。”

  柳白真傻眼了。

  啥?

  “他——”他指着白灵,震惊道,“他真是女的?”

  “柳白真!”

  行吧,看着怒发冲冠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女孩子……

  柳白真被赶出来,回去的路上,他还在琢磨。难道柳灵不愿让他见三哥的原因,是因为三哥失忆了,而他想趁机欺骗三哥和他成亲?

  怎么会有这种无耻小人?

  他气得忘了自己怎么溜出来的,从台阶几步跨上小楼,然后被秦凤楼堵在了门口。

  “如何?”秦凤楼抱臂靠在竹门边,皮笑肉不笑看他,“谁输谁赢?”

  柳白真哪顾得上这个:“小楼里真的还有个人,他就是我三哥,但是他好像失忆了。”

  “失忆?”秦凤楼蹙眉。

  “他还说,他已经和白灵成亲了,”柳白真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他的后背没有纹身。我本以为认错了人,但他身上有我小时候咬出来的疤痕,必是三哥无疑。”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困惑,“白灵当真是与他有感情,还是趁他失忆,另有所图?”

  秦凤楼也跟着沉默。

  说实话,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几十种猜测,没有一种和什么感情有关。

  “你看你三哥神志是否清醒?”

  柳白真点头:“他看上去除了失去身为柳白水的记忆,和以前并无不同。还有,我发现他没有分毫内力,但也没有受伤。”

  “凡事论迹不论心,”秦凤楼想了想,“既然他神志清醒,你明日再问问他便是。”今日的事,换成是他,肯定满心疑惑。

  就是不知道,失去记忆的柳白水会怎么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