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固安穿着僧衣,眼前闪过白光,白光小时候,四周一片昏暗潮湿。他放下遮目的手,发现自己回到了那间牢房……的外面。

  “……”

  不错,他的身后是黑色的石墙,每隔几米架着马灯,昏黄的火光摇曳,将狰狞的影子投在牢房里。他的正对面便是一排牢房,精铁打造的栏杆便是瘦成人干的犯人也钻不过去。

  他往过道尽头望去,几把长戟立在墙边,那里还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凳子。他知道,拐过去便是另一道铁门,那样的门有好几道,都有单独的钥匙。如此即便每道门只有二人看守,也能牢牢地守住大牢。

  他的左右并没有牢友,于是出现了个大活人在外头,也没人发现。

  贺固安回忆秦凤楼正面突袭自己又失败的场景,十分安心地抬脚就往外走。

  “……哪来的人?”

  “这不是贺固安吗?”

  途径的牢房里纷纷传来震惊的低语。不怪他们震惊,这一排关的大部分都是朝廷官员,对贺固安都挺熟。前头他消失,这些人并没有多想,只觉得是有人把他弄走,且下场大约就是个死,还唏嘘过几回。

  贺固安泰然自若地走到拐弯处,轻轻咳了咳。

  “有人吗?”

  两个守卫浑身僵硬地转过身,看到他时,约莫见他不是鬼,松了口气,紧跟着就大喊起来。

  “是贺固安!贺固安回来了!”

  “快去喊大人!”

  死寂的大牢突然跟煮沸的水似的动了起来。

  贺固安微微一笑,伸手探向肩头后的伤口,手指一碰,身体反射性地紧绷。他狠狠地抠进伤口,剧痛让他眼前瞬间发黑,他倒在地上,将血胡乱涂在脸上和脖子上。

  远处的入口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

  张成站在刑部尚书身侧,看着地上血呼刺啦的人,突然觉得不妙。他刚要出声让人把人拖回牢房,就见那人摇摇晃晃爬了起来。

  “你是贺固安?”尚书手一挥让狱卒开门,蹙眉喊道。

  贺固安面无血色地跪在地上,捂着嘴咳了一手血,沙哑道:“下臣正是翰林院贺固安,跪求尚书大人为我做主!”

  尚书见他一个文弱书生这副模样,便喝止了要上前的狱卒。他走进几步,心中实在烦乱。

  官家为了此人已经罢朝两日,似是认定了人是被掳走的。问题是此人关在刑部大牢啊!如果一个人关押在大牢里都能被轻易带走,试问刑律何在?

  说白了,深究下去就是他的责任!

  刑部尚书年纪大了,至多再熬两年就能祈休,风风光光地告老返乡,如今他岂愿惹这等麻烦事?可他也不能不管,否则人真的出了问题,他也难逃干系。

  “你要本官替你做主,做什么主,如实……”他沉声道。

  “大人……”张成冷汗直冒,直接打断他的话,“贺固安此前消失得莫名其妙,总要好好审一审,但在这里,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老尚书瞥他一眼,眼含讥讽:“不在这里,难道去刑房?张大人莫忘了,他还未定罪呢!”

  这个张成,真以为自己那点小心思藏得很好?他不过是懒得去点破罢了。毕竟等他告老,这尚书的位置十之八/九会是张成的,他虽退了,家里也有小辈在官场,不想得罪人。但这不代表他愿意被当成傻子糊弄!

  张成忍不住抬袖擦了擦汗,争辩道:“老大人,众目睽睽,万一他说出些什么不当说的——”

  这倒是真的,老尚书心想,毕竟这里头必然牵扯到几个亲王,还有内阁……

  就在他开始犹豫的时候,外头又涌进来一大堆人,竟然是武装整齐的御林军!

  “我倒要听一听,贺固安会说些什么不当说的话!”一个穿着常服的少年大步走进来,朗声道。

  “官家!”

  众人齐刷刷地躬身行礼。

  “官家怎么来这等污秽之地?”老尚书行完礼,立刻不赞同地问道。

  秦珩的目光穿过他们看向跪在地上的青年,见到对方一身血污,心脏颤了颤。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表情更加愤恨。

  “若我不来,还看不到这等颠倒黑白,巧言善辩的能人呢?”他盯着张成,抬脚就狠踹,“你是何居心?分明知道朕要保贺固安,偏偏想要刑审他弄死他?你说!你是不是想造反!?”

  张成已经吓得心神俱灭,竟然直接被他踹得在地上翻个跟头,还得立刻爬起来跪在地上用力磕头:“臣不敢臣不敢!冤枉啊官家!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臣岂敢啊——”

  “你的意思是朕污蔑你?”秦珩又踹他一脚,边踹边冷笑道,“朕就污蔑你,怎么了?”

  “官家!”

  老尚书气得差点撅过去。堂堂一国之君岂能和个泼皮无赖一样啊!这就是仗着不是大朝会,且只有自己一个老头!

  “还不快把张侍郎扶起来!”他怒喝道,“官家也不要胡闹了,否则老臣只能厚颜上折请大娘娘出面!”

  秦珩不耐烦道:“赵妍,拦住他们!”

  这时众人才看到还有个娇小的身影正站在御林军后头,对方一身大红宫装,戴着金枝玉叶的花冠,容色妍丽,竟然是皇后小赵氏。

  皇后含笑道:“妾身领旨。”

  说罢她便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目下,抬脚一踢,便将那墙边的长戟踢向半空,随后伸手拽住长戟尾端,手腕一抖,几个上前往秦珩那里走的狱卒便被长戟当胸拦住。

  别看那长戟只是往后一弹,他们却觉得被一股巨力猛地往后撞,连退几步才堪堪稳住。

  她往前几步,手腕轻转,长戟在她手里转出劲风,一时无人能近身。她便抓住戟头处用力掷出,长戟如同利箭叮地钉入了一排狱卒的前方石墙,戟身不停地震颤。四周寂然无声,老尚书差点昏倒。

  皇后——皇后怎会——

  赵妍拦住人,这才施施然走到秦珩身后。

  秦珩勉强把嘴巴合上,装出镇定的模样,不过赵妍拉住他的时候,却忍不住抖了一下。

  “官家,臣妾做得如何?”赵妍故作不知,歪头问他。

  秦珩嘴角抽抽,总忍不住想那手刚刚拿过大牢里的兵器,而那兵器只怕还沾过血,便想要把手抽走。可他抽了几次,那只比他小两圈的手却跟铁钳子似的,纹丝不动!

  怎会如此?岂有此理!

  他默默和赵妍较劲半天,又怕被人发现力气竟比不过皇后,只得委屈地放弃了。

  “……梓潼,做得很好。”他勉强地夸奖。

  赵妍笑了,跟朵花儿似的,顺带不动声色往秦珩手上蹭了蹭脏。

  没了人阻拦,秦珩对上贺固安平静的目光,莫名大声道:“贺爱卿,你有何冤屈只管说来,朕替你做主!”

  他可能不知道,今天这么简单的一句,竟然就白得了一个忠于大秦的不世之臣。从此君圣臣贤,为大秦赢得了两代的清平盛世。

  贺固安心绪复杂地看着小皇帝,出事前,他日日都能见到对方,这才不过十来天,小皇帝竟然瘦了许多。

  他心里那股怨气突然消散。

  “臣要状告刑部左侍郎张成,就是他网织罪名,无中生有,诬陷臣有谋逆之心,并在没有罪证的情况下将臣投入了刑部大牢——”他脱下僧衣,背过身将肩胛上方那个血糊糊的伤口展示给所有人看,“他见我不肯认罪,就将我秘密关押,严刑拷打,试图屈打成招!”

  “你胡说!”张成冷汗刷刷直滴,不顾一切朝秦珩爬过去,试图抓住小皇帝的腿,“官家——官家您不能听这贼子胡乱攀咬啊,臣绝没有……绝没有——”

  赵妍低下头,噙着笑,抬起绣鞋狠狠地踩下去,众人耳边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骨头断裂声和凄厉的嚎叫。

  “妾身的夫君,岂是你这等人配碰的?”她看着地上昏死的人,松开了鞋,把人踢到了一边去。

  秦珩眼皮疯狂跳,心里慌张地想,赵妍的夫君,好像就是他吧?

  他连忙挣脱开赵妍的手,上前几步扶起贺固安。一上手才发现,自己这位爱卿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顿时痛心道:“爱卿受苦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还你清白!”

  君臣扶着手相互对视,霎时都觉得对方吃了大苦头,十分可怜。

  “爱卿,你这苦肉计,也太苦了。”秦珩小声说。

  “……别把人弄死了,得留着他狗咬狗。”贺固安嘴唇微动说了一句,就回他一个苍白虚弱的微笑,然后往他的方向栽倒。

  他再轻也是个成年男子,秦珩刚要闭着眼硬扛,他那位皇后就伸出小手,轻轻松松把人挡住了。

  赵妍一手拎着贺固安,一手轻轻推开秦珩,解释了一句:“妾身只是踩断了他的手骨,没死呢。”

  秦珩大惊失色,力气大就算了,怎么耳朵还这么尖?

  ……幸好是他的皇后。

  他咽了咽口水,转身命令道:“把老尚书送回家去,然后控制刑部上下。”

  御林军首领曹坤应了,又问他:“官家,刑部都控了,难道请九府衙门的人来查?”九府衙门那都是前朝的机构了,这会儿也名存实亡。

  秦珩面上挣扎半天,最后道:“去请明鉴山庄的庄主,命他即刻进京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