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白真又不是傻子。

  他隐约察觉柳大姐的状态不对,可他避开人去问,她也一言不发,只是眼神愈发痛苦。越接近青山码头,她就越沉默。

  这天晚上,柳白真一直没睡着,眼看就要天亮,他只好爬起来,披着外套坐在床边叹气。一想到很快又要回到那个码头,他的心都不由揪紧。

  柳白真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个大错。

  为什么要回来?若游仙岛真的能护得住他吗?

  这么一想,他顿时有点坐立难安。

  这时,客舱的小厅外响起一点动静,像是有人轻轻敲门。柳白真疑惑地走到小厅探头,见两扇精致的雕花门纹丝不动,而外面也没有人影。

  他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外头没有任何动静。

  于是他走过去,小心地把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纸团从缝隙里滚进来。他一下拉开门,外面是空荡荡的走廊,他这间处在舱尾,要是有人过来,只能往两旁的客房里藏。

  “是谁?”

  柳白真低声问。

  他当然得不到任何回应,于是只好俯身捡起纸团。到手了才发现,这纸团能滚进来,是因为里头还塞了一块小小的玉佩。

  他仔细地关上门,纸团展平了,立刻露出两个墨迹淋漓的大字——快逃!

  快逃!

  柳白真呆住了,一股寒意笼罩住他。

  他低头再次看向那两个字,字迹凌乱仓促,墨色晕染不匀,就好像写的人无比慌乱,等不及磨匀了墨汁再去书写。一个逃子,比划拖曳到了纸条的边缘,墨点四溅!

  这两个字震得他头脑发晕,他举起玉佩,突然觉得这玉佩极为眼熟,另一只手却已经下意识地伸进衣襟,掏出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玉,玉的背面刻了他的名字“真”。

  翻过来,玉佩背面有小小的盈。

  柳盈盈。

  他想也不想,立刻穿好衣服,从箱子里摸出自己的包袱,打算直接从舷窗翻出去。就在他轻轻推开窗户的那一刻,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狠狠地捂住了他的口鼻。

  糟糕,晚了!

  柳白真带着悔恨陷入黑沉。

  日上中天。

  青山码头人来车往,到处充斥着挑夫的叫卖和纤工喊号子的声音。什五带着人混在里头,焦虑地抬头张望。

  “头儿,看见了!”什七小声说。

  什五也看见那艘挂白的大船。那船缓缓地停在深水码头,船工迅速卸下巨大的船板,随即便便有挑夫排着队上前等活儿。

  他带着人从晌午一直等到申时过半,等船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物件都抬上马车,终于等到船上的主人下来。

  只见一名高大的男人扶着个带帷帽的女眷,两人率先上了一辆马车,随后又来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他们在一名中年男子和两名侍女的陪同下上了第二辆马车。还有四五名侍女抱着些匣子上了第三辆最小的马车。

  后面跟着四五十蓝衣的青年男女,应当是若游仙岛的弟子,他们整齐划一翻身上马,守护在长长的车队两侧。

  这便是所有了。

  什五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终于觉得不对劲。

  “头儿,没见着王公子啊!”什七还是习惯喊柳白真叫王真,他茫然地又去看王家的大船,却见那大船已经去了另一头停泊,看样子没有人了。

  “一定有哪里不对。”什五喃喃自语,脑子里迅速回忆先前看到的画面。他确定自己没有看漏。

  如果说王家搬下来的行李里藏着人,那就只能在那些沉重的箱子里。可那王夫人是柳白真的亲姐姐啊!总不可能杀了自己唯一的弟弟吧?

  是啊,不光他这么想,世人恐怕都不会怀疑若游仙岛。

  车队开拔,三辆马车被拱卫在中间,摇摇晃晃前行。第一辆马车最大,也最华丽,然而车厢里却一片死寂。

  柳盈盈一动不动地坐着,如同雕塑。

  “盈盈,”王之鹤一把拽掉她的帷帽,忍无可忍低喝,“你要一直这般对我吗?!”

  然而他的妻子却视他如无物,侧脸消瘦苍白。

  “柳、盈、盈!”

  王之鹤咬牙切齿,“你不要做出这副模样,好似我是个负心汉——”

  “华英和韵宜呢?”柳盈盈突然开口,转头看他的那一瞬间,眼泪掉了下来,“你把他们藏去哪里了?”

  王之鹤望着她,心不由软下来。

  他试探着伸手去抱她,见柳盈盈并没有反抗,喜道:“你放心,他们也是我的孩儿,虎毒不食子,难道我还会伤害他们?”

  柳盈盈嘴角不经意地扯了扯。虎毒不食子……放在以前,她也信。

  她呆呆地靠在王之鹤怀里,看着车厢一角悬挂的香囊,记忆回到那一天。

  那天,她临时想去书房拿账本。

  船上比不得在家里,因为带的下人少,弟子们又在下层居住,所以走廊里空荡荡的。柳盈盈并没有多想,但还是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她虽然体弱,但是武功底子不弱,再加上走廊铺着厚实的毯子,她安静的像一只猫,来到了书房门外。

  “……之鹤!”

  柳盈盈的手停在门框上。

  一个女人,亲昵地喊她丈夫的名字。

  她缓缓收回手,连呼吸都放缓了。但在那一刻,她也没有想太多,作为一个成婚十几年的当家夫人,她的丈夫那般出色,有人主动示好的事情又怎么会少呢?

  “放肆!这名字岂是你配喊的!”

  王之鹤果然也在书房里,他声音恼怒地呵斥道。

  柳盈盈暗自松了口气。

  然而她还没能露出笑容,屋内那女子又说话了。听声音,她是一个十分年轻美貌的女人,说出的话却令她肝胆俱丧。

  “好——我的岛主大人,那你要甚时候对那柳白真下手?”

  她再没法控制自己,撞到了门。

  下一刻书房的门从内打开,王之鹤看向她的眼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柳盈盈嫁人后过得并不算好,陪嫁的妈妈一直心疼她。虽然公婆不在家,但是门派上下数千人,师弟师妹十几人,长老十几人,再加上下头三代弟子,各分山头。王之鹤接手岛主的时候成婚没多久,哪里按压得住?

  她从旁不知耗费多少心力,就连嫁妆也填进去许多,甚至于婚后怀的头一胎,也因为过于劳累,没了。

  但是她从来没后悔过。

  因为王之鹤真的对她非常、非常好,哪怕她再见识过其他女子的婚姻,也只会加深这种认识。她付出许多,也收获了丈夫一心一意地对待。十几年夫妻,他们反而比新婚时更加情深,所以她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对方。

  柳盈盈看着王之鹤,从他额心的红痣,到他眼角嘴角的细微纹路,突然觉得眼前人陌生得可怕。

  仿佛王之鹤的壳子里,藏进去了一个恶鬼。

  ‘她是谁?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要对小真下手?’

  ‘你听错了,盈盈,她是……她是……’

  ‘我现在就让小真走!’

  ‘盈盈!你回来!’

  ‘盈盈,你别逼我——我必须要拿到藏宝图,可没有柳白真,我就得不到其余的四分之三。’

  ‘盈盈,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保住小弟的命,那些人只是要图而已,到时候验过真伪,让人照着绘下来便是!’

  ‘你听话!不然——’

  ‘不然什么?!’

  ‘我让人带走华英和韵宜,否则你我吵成这样,让孩子们知道了不好……’

  柳盈盈忍不住发抖,她的丈夫竟然拿他们的孩子来威胁她。

  本来她也不信,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见到过两个孩子,而船上那两个是假的!她也想赌,赌王之鹤虎毒不食子。可是那个女人……

  ‘王夫人,奴劝你啊,还是不要太信任男人。你知道你男人对娃娃们做了什么吗?他让人给那两个小娃娃喂了迷药,每天三碗药,一碗饭。这样做,人是死不了,可是那才多大点的孩子,一天三碗药,啧啧。’

  她恨得要死!

  好想杀了这恶鬼!

  可是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她以为自己拥有若游仙岛一半的权力,都是虚的。她不过是个管家,平时管管账本,管管大家的吃喝拉撒,关键时候谁会听管家的话?

  王之鹤不关她,也不用控制她,可是她见到弟弟,一句话也不敢说。

  柳盈盈想,如果是她自己,她宁愿一死了之,但是华英和韵宜还那么小!她不能,她做不到不顾一切丢下他们。王之鹤现在尚且如此,要是没了她,一双儿女又算得了什么?

  一头是亲弟弟,一头是儿子女儿。

  柳盈盈如同蜡烛两头烧,活着就是煎熬。

  “现在有哪里不好?”她抬头看向王之鹤,嗓子已经哭哑了,“你说你要比公爹更强,如今若游仙岛天下谁人不知!你已经做到了,为什么还不知足?”

  她浑身哆嗦,“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是那山河图上浸透了我一家子的血,你还有没有良心?”

  王之鹤很怕她犯病,想要哄她,也知道现在说什么她都只会恨自己。

  “我没有办法,盈盈。”

  他苦笑道,“你以为我付出了什么,才能扩大王家的影响力?还不是同汇贤阁搭上了关系。每年我要交足足二十万白银,才能喂饱那群人!当初岳父要公开那幅画,我就想劝他不要,看似解了危机,须知世上总有些人,他不愿分享,只想要独占!柳家堡一出事,你是出嫁女,若游仙岛就成了众矢之的!”

  “小弟要是不来,我最多就是过去示好,小弟既然来了,你以为我们能藏住他?”

  王之鹤压低声音:“那女人就是汇贤阁安插到岛上的,小弟一露面,她就把消息传出去了。我不主动交人,难道要让若游仙岛变成第二个柳家堡?!”

  不!

  柳盈盈在心里喊。

  不,你不是为了保护门派。

  如果只是为了自保,如何会在第一时间就举家北上?

  这些不过都是虚伪的说辞,说到底,你王之鹤就是想要分一杯羹!

  她差点吐出来,好半天才忍住。

  “你刚刚说,你会努力保住小真的命,”她虚弱地问,“你跟我发誓,如果你做不到,就让我出门横死!”

  王之鹤脸色大变,生气道:“你怎么能拿自己发毒誓?”

  柳盈盈毫不动摇地盯着他。

  他只好伸手拿自己发了个毒誓。他确实没想过要柳白真的命,也考虑过怎么去周旋,说到底汇贤阁想要的就是地图。退一万步说,那些人非要人皮画,那么在保命的前提下取皮也不是没有办法。

  但要人命,那就简单多了。

  柳盈盈心头苦涩。王之鹤对她确有感情,还有比这更讽刺的吗?

  五月初三,正是小满。

  雨淅淅沥沥地下。

  青山镇上最大的私人宅院突然有人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