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众人整装准备出发。

  柳白真站在前院里回头看这客栈,心里一时感慨。

  他那天夜里走进来,以为可以好好休息,没想到竟一脚踩进陷阱,差点死在里面。虽然他最终没死,但是他这两天的经历堪称血浆片。他竟然没有因此精神崩溃,自己都感到很吃惊。

  “这家客栈怎么办?”他搓了搓胳膊。

  秦凤楼换了身华服,手里依然摇着他那柄扇子:“客栈既然是你那小娃娃家里的产业,自然要替她看好。我已经遣人去通知官府,毕竟除了命案,那三个男女如今说死没死,说活着也算不上,只能让官府找到他们家中人,再去安排。”

  他顿了顿,“若是查出小娃娃还有什么亲戚,你想把孩子交给他们吗?”

  柳白真闻言震惊地看他:“要是我不想,还能拒绝?”

  秦凤楼:“……”

  他一时无语。饶是他见多识广,此刻也迫不及待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这样的……人。

  “你不想,就没人能夺走她,”他不算隐晦地提点一句,“为兄这点还是能和你保证的。”

  “不不不,”柳白真连忙摆手,“我确实不忍她年幼失怙,可我毕竟是个单身男人,照顾小姑娘也不太方便,若是她有亲人爱护当然更好。”

  他想了想强调,“若是她有亲人,秦兄还要看看是不是靠谱,若人不好,那也不行。”社会上那种吃绝户吃保险赔偿的也不少,他救小姑娘,可不是为了看她陷入另一个坑的!

  秦凤楼含笑看他不语。

  “……”

  柳白真被他看的,简直忍不住想摸摸自己的脸,看它是不是又红了。

  “若让那孩子选,她定然愿意跟着真弟。”秦凤楼低声说。

  换成是他,他也不会考虑什么亲人。寄人篱下怎能比得上跟着王真这么一个善良温柔的人?

  秦凤楼让什七带着大部分人手在客栈等待,他和什五送柳白真去码头。

  什七运针叫醒小女娃,让两人好歹能面对面告别。柳白真抱着她哄了半天,又保证了一大堆,这才让孩子乖乖待在马车里。

  “妞妞,你把哥给你的钱收好,”他叮嘱小孩,“记得你不是寄人篱下,只是暂时留在秦哥哥那儿治病,回头等哥哥来接你。”

  小名妞妞,大名陈慧儿的女娃娃含泪点头,怀里紧紧抱着母亲的骨灰坛,她的怀里还塞着哥哥给她的小荷包。

  “要听话,好好治病。”柳白真也要哭了,眼睛红红地摸摸她头发。如果他有妹妹一定也是这么可怜可爱!

  兄妹俩依依不舍地告别,秦凤楼维持着基本的笑容,最后干脆一把揽住他的腰,把人掳上马就走。

  “哎————”

  柳白真懵逼地声音飘在空中。

  “不是说让我自己骑马的吗——吗——吗——”

  什五默默背着包袱翻身上马,慢吞吞地追前面那两个人。然而众人不由心里升起一个疑问:这速度,能追上吗?

  今天天色晴好,官道两旁绿树红花掩映,快马疾行,暖风扑面而来,十分惬意。

  柳白真努力挺直后背,试图找一个体面的姿势。他两辈子都没想到竟然会和人同骑一匹马,还是男人!

  “真弟,”秦凤楼胳膊用力,就把人弄回怀里,低声说,“小心掉下去。”

  他的声音就在柳白真耳边,又热又沉,顺着他的耳朵,仿佛有一只虫子沿脊背往下爬,痒得不行。

  太热了。

  柳白真双目无神看着前方,不知不觉间,一双大手握着他的手一起拿住缰绳,那股子热浪将他牢牢地包裹住,从头到脚。

  “真弟,你真的要走吗?”秦凤楼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感觉到怀里的人在细细地抖。他突然兴起一个念头,就这么掉头回去,把人带回山庄。他如此可怜,还喜欢自己,只要他稍稍强硬,他一定……反抗不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个人,连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已经不仅仅是兴趣。

  柳白真后背都湿透了。

  “我——我得走,”他反复暗示自己不要被美色迷惑,“谢谢秦兄……”

  秦凤楼蓦然沉下脸,搂他腰的手狠狠收紧,怀里人发出虚弱的呜咽。

  虽软但拒绝。

  两人快到码头时,什五才赶了上来。

  青山码头不大,途径的运河也不在丰水期,故而此时停靠的船只最大也不过一千五百料到一千八百料。若游仙岛在近海海湾,从运河一路往南,到达海口还要转乘更大的海船。

  柳白真不敢暴露自己的目的地,只说自己要去钱塘江一带寻亲。什五买好了充作船票的铜笺,又递给他一只包袱。

  “王公子,这里头有两身替换的衣服,还有几瓶常用的解毒止血药粉,一些盘缠你也收好,穷家富路,小心为上。”

  他看了秦凤楼一眼,见对方负手站在一旁,并不看自己,只好接过包袱。

  “多谢什五兄弟,我一定尽快办完事去找你们。”

  秦凤楼冷冷道:“你去哪儿找我们?”

  什五刚要告诉他府衙的位置呢,这下也不敢吭声了,悄悄地退到几仗远以外。

  柳白真抱着包袱,他还留着那假胎记呢,只是刘海挡住了,看着就是个刚成年的富家小公子,穿着月白的锦衣,脸蛋圆圆,姿势局促不安,十分可怜。

  实则他在严肃地思考一个问题。

  到底要不要主动哄一哄秦江楼大少爷呢?唉,他实在不愿两人分开时这样不愉快,他自己倒还好,吃一顿饭心情就好了,但秦江楼这个人气性极大,恐怕连续几天都会冷着脸。

  他自己也罢了,可是什五一行人,还有他的小妹妹就惨啦。老板生闷气,员工多无辜!

  罢了,哄哄美人又何妨。

  “秦兄,”他蹭过去,伸出手犹豫着是扯袖子,还是扯裤腰带,“你莫生气,我这不是想亲自问你吗?”

  秦凤楼就看着他那指尖犹豫来犹豫去,半天也没碰到自己。他磨磨牙,无奈地伸手抱住对方,贴着柳白真的耳朵狠狠说:“川云州阳柑县,记住了,去知县府衙找我!若是超过三个月,我就算张贴悬赏,也会把你抓回来!”

  柳白真耳朵红了还麻了,偏偏他不敢推开这人,只好点头。

  这人……明明昨天还不是这样。

  昨天还温温润润、客客气气!

  可见人与人之间还是远香近臭,保持距离才有朦胧美,一旦距离过近就会这样——秦江楼太过分了昂!

  他不高兴地抬起头,差点撞飞秦凤楼的下巴。

  “嘶——”秦大公子捂着下巴总算把人松开,一副无语到了极点的表情看着他。

  “我会尽快的。”柳白真连忙心虚地保证。

  唉,要是秦江楼知道他连名字都是假的——到那时候他要怎么哄人啊!不对,万一那时候他已经死了,秦江楼会不会真的通缉他?

  要是知道他已经死了……

  柳白真冲秦凤楼露出八颗牙齿,试图留下最后一点好印象。

  万一,这人气到连纸钱都不给他烧呢?

  柳白真带着一肚子心事登船,他上船以后站在甲板上,秦凤楼主仆果然还在原地一直看着他。他和秦凤楼隔着一段距离相望,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柳白真想:快走吧,大爷,阿弥陀佛,千万别生气,记得给我多烧点钱。若是不死?那最好还是别再见了,我还不想搞基。

  秦凤楼想:小骗子,下次见面定然要你哭着喊我好哥哥……不妥,那小娃娃也喊他哥哥,不够特殊,或者喊相公?夫婿?我娘那套凤冠霞帔收去哪里了?原以为用不到,不会已经蛀坏了吧?去凤鸣楼定制倒也来得及,正好我摸过他的腰—

  等到船只渐渐远去,秦凤楼才转身,表情显出几分无聊。

  “什五。”

  灰衣护卫躬身:“主子请吩咐。”

  秦凤楼叹气:“查清楚他的来历,尽快报给我。”

  什五应下,又有点疑惑:“主子,为什么不直接派人跟过去?万一王公子遇到危险,好歹也能援手。”

  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秦凤楼心道,他还不是期待着那小骗子能亲口跟他坦白。结果一直到真的分开,小骗子都一句口风不露,倒是让他意外。

  不过他让自己意外的地方多了,也不差这点。

  “这艘船上有王老六。”他简单说道,朝马匹走去。

  什五恍然大悟。

  王老六叫王旺家,曾经在通州码头的漕船上做船员,只是漕船遇匪,丢失了那一季的漕粮,全船的船员都被拿住问罪。他在通州大牢里关了六年,出来才发现婆娘被人强占,跳河死了,老娘病死在床,无人收尸,自家的房子还被一把火烧了。

  他不甘家破人亡,几经周折发现强占婆娘的竟然是码头管事,背后靠着阁臣。于是一怒之下,他半夜潜进那管事的宅院杀人。

  中间种种不再赘述,总之,秦凤楼救了他,替他改换身份买了一艘船做起运河生意。秦凤楼并不求回报,但王老六却总是想要能报恩。

  “那想必不用主子吩咐,老六也会好好看顾王公子。”什五暗暗松口气。他发现自己也挺喜欢王真,说不上为什么。

  秦凤楼轻哼一声,翻身上马。

  他从头到尾没有和王老头说一句话,所以对方并不会去刺探王真,但却肯定会照顾他的人。

  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赶。秦凤楼也不算欺骗柳白真,他确实有个小小的知县官职,只不过不是考上的,而是买来的。

  “咱们这就直接去阳柑县?”什五在疾行中喊,“那柳家堡咱们真的不去吗?”

  秦凤楼心情不虞,一路快马加鞭,闻言露出冷笑道:“不用,到时候自然有人会找到柳白真。”

  而他,只需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