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呢?”他柔声说,“不会还指望有人来救你吧?”

  柳白真死鱼眼看他。

  你管我。

  伙计自顾自说:“唉,其实咱们这儿也不是黑店,原本正经经营的,只是我和家姐路过,实在喜欢,就让店家让出来了。”

  他满脸天真,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你瞧,那厨子就是太不听话,咱们只好把他杀了。不过好好的一个人,生的如此肥壮,倒不好浪费,你说是不是?”

  柳白真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正对上一个胖子的人头,血刺呼啦的,舌头长长地拖了出来,和恐怖片似的。更恐怖的是在他旁边还摆着半副肋骨,偏偏留着些许皮肤,一看就是人皮。再往旁边,那桶里的心肝脾肺他就不敢再看了。

  他一个现代人,稍血腥些的片子都不敢看,哪能受得了同类杀猪宰羊似的躺在案板上?原本刻意忽略的血腥气突然浓烈,呛得他一阵阵欲呕。

  “哈哈哈——”小伙计笑开了花,又怜悯又蔑视地掐着他下巴,“还当你多本事呢,胆儿这般小?”

  “楚小小!”

  老板娘掀开门帘横眉冷对,“你还在这儿顽什么?去把那母女二人料理了,整理整理咱们还得开店呢!肉馅儿到现在都没剁,回头让客人吃什么!”

  楚小小撇嘴,用力掐了柳白真的脸,刚要再占点口头便宜,突然发现手指上竟沾了点妆粉。

  他挑眉看向柳白真,眼神很有些深意:“没料到你还是个爱美的,丑八怪。”

  柳白真心跳得厉害,生怕他发现自己易容。虽说这小魔头应该不认得自己,但一个易容的人,总归会有许多秘密。他可不觉得自己能咬死不张口。

  好在这人并没有多说,拍拍手走了。

  柳白真一时真希望自己在做梦。明明很简单的一条路,怎么他就能直接走进黑店?

  怎么这对魔头偏偏这时候抢人家的店?

  不对,这时候跑到小青山附近的江湖人,多半都是冲着画展去的。

  他刷的出了一身冷汗。

  楚小小……江湖上有什么成名人物姓楚?还是有什么门派作风邪气?好吃人?

  他脑子混乱,只得暂时放弃。他试着动了动捆在背后的手,差点把手腕勒断。

  “真把人当猪了!”柳白真暗骂。

  这些人捆人用的都是捆猪的绳结,越挣扎绳子绑得越紧。而且他吃的面里似乎还有软筋散之类的东西,他稍微动弹就浑身无力。

  他放弃挣扎,看看左右,对着右边那女子喊:“喂,醒醒……喂——”

  女子纹丝不动,除了呼吸没断,看上去就跟死了一样,右边的两名男子亦是如此。

  这完蛋了,别说救人,他自己都得填进去。柳白真挂在那里就像垂死挣扎的毛毛虫,好消息是他的力气渐渐回来了,坏消息是,他还是没办法挣脱。

  他纳闷地琢磨,这两人也不去柳家堡,在这儿蹲点坑人,做什么呢?这要是修仙文,他还能往炉鼎的方向歪一下,难道说现在江湖里还有什么靠吃人肉包子升级的武功?

  就在这时,他听到连续的两声惨叫。

  刚刚那女魔头好像嘱咐小魔头‘去把那母女二人料理了’……他脸色发白,这就处理了?处理了别人,接下来不会就轮到他们了吧?

  “喂!醒醒!再不醒过来小命不保!喂!”

  他不顾一切喊,试图利用自身重力荡起来,最好能撞到右边的女子。就他这嗓门,死人都不能无动于衷,可这几个人竟比死人睡得还沉!

  门帘再次掀开,这回进来的是那老板娘。

  她步履款款地走近,捻着鬓边一缕发丝轻轻地刮着柳白真的脸,情意无限地对他道:“小官人,你呀,就死了心吧。与其指望他们,不如看看我呀。”

  柳白真缓缓把眼珠子转来,一张圆脸可怜巴巴的。

  老板娘噗嗤一笑,娇嗔地捏捏他的脸:“小官人看样子还不曾有过相好?那岂不是我占小官人的便宜了?”

  她那一双风目紧紧地盯着柳白真,嘴上温温柔柔,可眼神几乎要发出绿光,就跟冬日里饿肚子的狼似的,盯得他一身白毛汗。

  “你、你抓过路客作甚?我也没钱,武功也不高……”他装都不必装,一股子委屈就上来了。

  自来这鬼世界,又是杀手,又是追兵,又是杀人,又是地窖的,就没能安安稳稳地做个人。他当然委屈啊!

  老板娘懒洋洋地绕着他转,时不时摸他一下:“老娘不缺钱,不过倒是缺人。”

  她凑到柳白真面前冲他伸出手掌,手自然是好看的,手指纤长,掌心细腻柔软。就是这么一只手,突然从中间鼓起一个铜钱大小的鼓包,随后鼓包越来越大,竟然顶破了皮,从裂口中钻出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金红色蜘蛛。

  “我靠!”

  柳白真吓得头发差点竖起来。

  “你怕什么?”老板娘把手往回收了收,表情温柔地抚摸这硕大且一看就剧毒的蜘蛛,“这是我的本命蛊,最是听话。”

  她瞅了一眼柳白真,“就是胃口大些,略有点贪吃。”

  柳白真觉得这世界好玄幻,他,柔弱无骨,软弱可欺,而他目前遇到的两位女士,一个赛一个猛。老板娘把底牌这么一掀,他也就顺理成章猜到对方夺了客栈的目的了。

  原来人家是要拿这间客栈做养蛊的陶罐,进来这罐子的人,都会成为毒虫的食物。

  “你拿他们养蛊。”他很肯定地说。

  老板娘愣了一秒,惊讶地看着他,就像重新认识了面前这人一样。“你真猜到了?”她还挺喜欢这少年,故而并不打算隐瞒对方,“所以我让你别白费力气呀。”

  她走到女子身边,抬起对方的下巴面向柳白真。

  “看好了,小官人。”她露出邪气的笑,手上一用力,原本沉睡的女子突然睁开眼,这就醒来了。

  然而她看向柳白真的那双眼睛,只有眼白。

  柳白真倒吸一口气。

  不,不止眼白,仔细看这人的眼球凸出,经常有什么东西从眼皮下方钻过,画面可怖又令人恶心。

  他猜是这么猜,实际画面远比他猜测的要令人恐惧。怪道这几个人怎么喊都喊不醒,身体里都已经长满了虫子,还算活着吗?

  “你在我身体里也放了虫子?”他艰难地开口,心里悲哀地想,古代有没有打虫药?

  老板娘的回答让他松口气。

  “放心,我看上你了,你另有用处。”她笑眯眯地轻抚他的脸,然而柳白真立刻想起就是这只手的手心里钻出大蜘蛛。

  柳白真突然说:“你弟弟也看上我了。”

  女魔头脸色一下扭曲,指甲差点划破他的脸。她喘了几下,慢慢平静下来,凤眼带笑地嗔他:“小官人,好会挑拨。可惜,我弟弟连本命蛊都还没养出来,便是要了你虫娘娘也不会作数,没用不说,还会让你成为废人。”

  她指着悬挂起来的人,“这些人可不就是为了他准备的。到我这程度,自不需要如此低端的”

  “你啊,万万不要选他,”她幽幽道,“一定要记得。”

  就这样,他就在距离码头还有两个半天的地方,被困住了。

  这天上午,从码头过来的方向,遥遥的又来一些人马。楚小小不由大喜,从石头上蹦下来跑进客栈同楚娇娇报喜。

  “姐,又来人了!”

  楚娇娇已找到了自己的宿主,闻言漫不经心地应了。

  “既然又来些人,”楚小小扭捏地偷看柳白真,央求她,“姐你就再挑一个,把他让给我,好不好?”

  话音刚落,楚娇娇怒而暴起。

  “放你娘的屁!”她边骂边啪啪甩了他好几个巴掌,把个少年打得青红蓝绿各色俱全,吐了口血滚到地上。再一看,楚小小清秀的脸肿的和猪头一样,蜷缩在地上竟不敢抵抗。

  柳白真全程闭目养神,懒得看这两人狗咬狗。

  “给老娘滚起来!”楚娇娇瞥了一眼柳白真,见他不搭理自个儿,暗自气恼,对着小伙计更不客气,“快些把你那张丑脸弄弄好,这趟再不能养出本命蛊,回头我就杀了你喂我的黛黛,家里那么些小崽子,大不了我再费点粮食养一个争气的!”

  柳白真不想听,但耳朵不懂事,他也没办法。这姐弟二人行事实在令人胆寒。看起来他们应当来自南边哪个有养蛊习俗的地方,每个人必须要培养本命蛊,需要许多人命来填。

  至于楚娇娇如此重视他,他并不敢去猜测原因。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他身上还没虫,那就先苟着呗。

  楚小小垂着眼睛藏住怨恨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玉盒,打开盒子,从里头爬出来一只拇指长短的金铜色蜈蚣。

  那蜈蚣好似被人控制似的,一路爬到他青肿紫胀的脸上,在隆起最高的棱子那儿咬住了,竟开始吸血。没过一会儿,他脸上的这些暴力痕迹消得一干二净。小蜈蚣吸饱了血,身上的颜色更加赤红,懒洋洋地爬回玉盒。

  柳白真大开眼界,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有没有人?我们要打尖住宿!”

  外头有人大声招呼。

  他不由叹气,又是哪儿来的倒霉蛋啊。他没经验也就罢了,怎么这些江湖人也一个两个上当?

  他有点犹豫是否要冒着生命危险提醒。

  这姐弟俩脾气都暴躁狠毒,只怕他刚喊出声下一秒就没命。谁知道他念头刚起,楚娇娇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他斜眼望去,人家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仿佛在骂他是个傻子。

  对不住,我救不了你们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来者是一支二十人的马队,一眼望去都是壮青年,且各个身高体型服饰一致,都穿着深灰色的短打,绑着深蓝色腰带,连他们骑的马都是差不多的花色。靠前的四名青年还背着一只细长扁平的木匣,看起来却颇有重量。

  他们整齐划一地下马,然后看向最前方的人。

  这人也骑着一匹马,他的马高大健壮,通身纯黑,闪着缎子一样的光泽。他也下了马,十分爱惜地拍了拍马身,递给它一块麦芽糖。

  他比身后的护卫更加高大,穿着一身低调但极昂贵的浅灰色锦袍,腰带束起一把结实窄瘦的腰身,还随身挂着一串玉珏,和一只小巧的月白锦囊,那麦芽糖就装在里头。

  “什五,你去问问可有空房。”他温声道。

  “是,主子。”最前面的一个青年恭敬应道。

  他直接走到堂屋外喊了喊,听见里头有陶器打碎的声音,随后一个十来岁的小伙计满头大汗跑了出来,一身的酒味儿。

  “客官失礼了,”他急的擦汗,“小的刚刚不小心打碎了一坛酒,这才没出来迎客。”

  他探头一望,吃惊地瞪大眼睛,“这么多人?”

  灰衣青年打量着他,点点头:“我们一共二十人并二十匹马,马放在外头,我们自家轮班看守,不必店家准备草料腾地方,只是客房须得多些,不知道店家能不能接待?”

  小伙计顿时苦恼地掰起手指,也不知道算出来没有,小心地问他:“你们要住几晚?若是只住一晚,稍挤一挤问题不大,若是不止一晚,这就得算包店了,不然我们也接待不了其他客人……”

  “钱管够。”青年打断他。

  楚小小窃笑,面上惊喜地连连点头。

  “小的这就去准备客房,给诸位挪地儿!诸位安顿好可有什么想吃的?若是没有小的便让厨下看着上。”

  青年想了想,压低声音嘱咐:“客房你只需认真打扫一间给我家主人,务必拐拐角角清理干净,尤其——不能有蜘蛛!我们其余人挤一挤都无妨。”

  他声音压得更低,“还有饭菜,你尽可以看着安排,但要格外仔细整治出一桌,单独摆给我主人,就在角落靠窗那一桌正合适。你千万记得,荤素咸淡都无妨,但叶菜一定要清洗干净,不能有那虫子,若有虫眼一并摘掉。还有,所有的菜要热炒,我家主人不吃凉菜,切菜勿要切成丝切成长条。”

  他一口气说完,最后来一句,“罢了,待我想到再补充。我说的这些你要细细做到,钱,不是问题!”语气斩钉截铁。

  细细你爷爷的!

  楚小小脸上带着笑,心里已经把这青年和他家主人大卸八块去喂虫子。

  他骂骂咧咧地准备去厨房告诉楚娇娇,最好让那臭婆娘气炸,青年忽然拦住他。

  “等等。”

  他险些就要甩出蛊虫,忍到全身几乎要发抖,才勉强保持平静,转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对方。

  青年对他这态度好似习以为常,装作没看见,摊开手心,露出手心里一锭亮闪闪的官银。

  “劳烦你重复一下我方才的要求。”

  楚小小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这是人话吗?

  他一忍再忍,两手都开始哆嗦,一只细瘦黑长的蜈蚣从他右边袖口探出点头,跃跃欲试准备要活动了。

  一道文雅的男声打断了他的怒火。

  “什五,你又在为难小二哥,”秦凤楼抬脚跨进大堂,手里的折扇悠哉地扇着,可惜扇来扇去都是一股酒气,“罢了,小二哥,劳烦店家给我上一叠馒头就好,再来一壶……你打碎的这种酒。”

  他扇子一收,露出一张极为俊美温柔的脸。

  “至于我这些护卫,你只管上一桌子肉,酒却不行。”

  什五低下头,暗暗叹息。

  唉,酒没了,闻起来多香啊。

  锦衣男人步履闲适走到靠窗那一桌旁,然后就站在那里不动了。

  楚小小还盯着他的脸发呆呢,心脏扑通扑通跳。他也说不好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么温柔的人?

  “客官,你怎么不坐?”他忍不住问。

  什五却叹了口气,默默走过去,恭敬地把人请到一边,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棉布巾子,开始仔仔细细地擦拭桌椅,又蹲下把桌子里头的蜘蛛网扫了,顺带清理了一下窗户。

  “主子,已经干净了。”

  他恭请一旁的大佛。

  秦凤楼负手客气地冲他点头,然后犹犹豫豫地左看右看,最后状似平静,实则小心地落下尊臀,一点点坐实了。

  楚小小嘴角抽抽,上前又报了一遍菜名,期间老忍不住盯着他看。“客官,那小的就去……厨房了?哎我帮您把这些筷子也拿滚水烫一烫——”

  他最终没忍住伸出手,装作只是去拿筷子筒,然而他的手刚要碰到对方,一柄玉竹扇轻轻抵住了他。

  “小心些。”

  他抬起头,这男人嘴角含笑,令人如沐春风,然而眼神却十足地傲慢。

  等到小伙计一头钻进后厨,什五脸色微沉。

  “主子,这儿不对劲。”

  “嗯,说说。”秦凤楼盯着自个儿的扇子瞧,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首先就是气味。”

  什五沉声,“方才地上就一坛酒的碎片,那小孩儿也说自己打碎了一坛酒。可这屋子里的酒气,却远不是区区一坛酒造成的。所以店家很有可能是想掩盖别的气味,例如血腥味,尸臭味。”

  “第二,我问客房够不够,他却想了半天,最后给我的答案十分含糊。这客栈二楼不过□□间客房,稍微熟悉一些,不至于盘算半天。只能说明,他对这里根本不熟!”

  秦凤楼颔首:“说得不错,还有没有?”

  什五迟疑道:“这……属下的直觉算吗?”

  “算,怎么不算,”他笑道,“我们这行直觉虽然不能拿到台面上说,但却要比眼睛能看到的证据,重要得多。你有直觉,证明你有天赋,否则你的上限伸手就能触到。”

  他啪地打开扇子,若有所思:“我直觉啊,另外一个人才是麻烦。你让其他人进来之前服用辟毒丹,端上来的菜先不要碰,素菜可以吃一吃。”

  楚小小急切地回到厨房,叽里咕噜用柳白真听不懂的话和老板娘说起来。

  柳白真觉得很奇怪,不久前这小魔头见到他就跟小孩见到糖似的,说是那方面的兴趣,倒更像食欲。可现在他就跟没看见自己一样,嗯,要么就是他在新来的那些人里,遇到了更让他胃口大开的人。

  他不免也有点好奇,暗自祈祷来一位如来佛,把这两个妖魔鬼怪收走。

  楚小小说的是:“姐,来了个极品!你帮帮我把他留下来,我绝对不再觊觎你的东西,我跟虫娘娘发誓——”

  又警惕地盯着她,“你说你找到了宿主可不要说谎,这次的人是我的!我若留下他,肯定能养出本命蛊!”

  楚娇娇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好奇心泛滥要去见一见对方。相反,她盯着门帘,似乎要透过门帘咬死那一边的人。

  “你留便留,剩下那些人,我非要把他们做成人彘!竟然还嫌弃我的黛黛……”

  她恨得咬牙切齿。

  楚小小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为那男人对蜘蛛的厌恶而愤怒,不由暗笑。幸好他看上的人不讨厌蜈蚣。

  “姐姐既然听见了,就不必我再报一次了吧?”他松口气,也不由抱怨,“这些人可真是古怪,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楚娇娇自然也没猜出来。

  他们姐弟从西南长途跋涉而来,虽然本是为了去看看藏宝图,但到了这里以后,发现本地人杰地灵啊,特别适合养人蛊。于是干脆杀人夺店,在这里织出天罗地网等着猎物上门。

  故而他们对当今世上许多大门大派并不熟悉。

  “你先去收拾房间,”她摆摆手驱赶弟弟,“记得给你那相好的细细打扫一间,过后可得住一个月呢。”

  楚小小往外溜,就剩下柳白真和她两个活人在后厨。

  柳白真见她当真拿起菜刀走到人肉摊子前,忍不住又呕了一下。苍天啊,外头来个人救救他吧。

  转而想到拉倒吧,外头那些人马上就有人肉包子吃了,救个蛋。

  绝望之际,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往柜台这边移动。

  他猛地抬头,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哀求。

  来人啊!救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