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鬼见不了太阳, 都乖乖地像阴影一样躲起来了。

  纸月乌没有开店的心思,清晨醒来,便去找药郎问金羽的来历。

  他能忍过一夜, 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要不是怕珍贵的线索断掉, 他可能会趁夜冲进药郎的屋子,钳住药郎的脖子, 采用暴力方式, 逼他张开薄薄的嘴唇讲出实情了。

  但纸月乌先入为主地猜测, 这根金羽也许就是药郎运气好, 恰好得了来, 继而成了他坑蒙拐骗、故弄玄虚的道具。

  但转念一想,不对,他必是知道一点儿自己与世子、金羽的渊源,否则不会这么精准地用金羽来撩拨他。

  越想, 纸月乌越烦躁、越不安。

  他近乎冷厉地看药郎披上那件青蓝色袍子,戴上紫色的小帽, 施施然地坐在了桌边。

  “现在可以说了吧。”

  药郎轻启薄唇,说出一个字:“饿。”

  饿你祖宗!

  纸月乌差点爆了粗口, 漂亮的眸光像是小刀似的,在药郎各个重点部位划圈圈, 药郎定力深厚, 巍然不动, 低哑笑道:“没有力气, 又如何讲故事呢?”

  拳头握紧又张开, 重复三遍, 纸月乌起身, 转向——厨房。

  望着他冷到结冰碴的背影, 药郎袖着手,慢慢地跟了过去。

  “你跟进来做什么。”纸月乌扫了一眼他的宽袍大袖,讽刺道。

  药郎嘴角翘了翘,慢慢道:“我得实时监督你,免得你为了报复,做什么不好的事。”比如往菜里吐口水。

  纸月乌:...

  没错,他正想从灵宫里掏出一只蟾蜍来着。

  药郎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捧着一杯茶,很端庄的样子,道:“所以,我得看着你。”

  他确实不精厨艺,也不打算上前添乱,很满足地看着纸月乌忙活。

  面前纤细的人影,与多年之前的一道小身影重叠。

  那是旧时。两个小孩偷溜进王妃的小厨房,小纸月乌踩在板凳上,将白糖炒成糊焦焦的颜色,全黏在锅上,然后两小只连锅端走,跑到偏僻无人的小书阁,一人一把铁勺,连敲带打挖着吃,吃得满嘴齁甜,近乎是咸味了,又动手烧水,煮茶清口。

  也不是饿,甚至也不是馋,就是觉得做了一件不可为大人所知的坏事,好玩,高兴。

  涤荡尘埃的日光,从陈旧的窗纱筛进来,洒落碎星点点。桌案、椅子、和那盛着满满古书的书柜,棱角似乎都在光中融化,轮廓柔和。连时光都被刷上一层温柔旧色,流动轻缓。

  红泥小火炉‘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月哥哥解下腰间的小茶桶,里面是他自己炒的竹叶茶,混了一些王妃栽种的茉莉花。味道苦而香,算不上好。但一人一大杯,就着糊糖,依旧喝得很开心。

  药郎的眸光变得很轻,很远,这些都是他第一世轮回的记忆了,在接下来不知多少世的轮转中,按理说应该被消磨殆尽了,可是看到纸月乌,这些记忆又鲜明地涌了上来,不曾失色,只是多了点怀念的味道。

  他注视着这个同样未曾忘却自己的人,突然感到一阵惶恐。

  太珍稀了,反而不敢轻碰。

  药郎垂下了勾描着朱红的眼帘,嘴唇绷直,耳尖轻轻一动。

  “嗟,来食。”纸月乌敲了敲碗边。

  药郎忍不住勾起唇角,起身去端早餐。

  纸月乌个人的口味,还是偏好东方式的饮食。因此准备了翡翠虾饺、肠粉、叉烧包、卤凤爪、皮蛋瘦肉粥、云吞面之类的食物,精致小巧,清鲜为主。

  药郎夹起一只圆滚滚,晶莹米皮中透出粉色大虾仁的虾饺,轻咬一口,鲜汁儿立刻溢了出来,忙吸了一口。

  温度适中,并不烫嘴,唇齿留鲜,待到将一整个虾饺填入口中,爽脆饱满的虾仁给人以无与伦比的满足感,吃完一个还想来下一个,怎么也吃不够。

  云吞面口感弹爽得难以形容,和米线、拉面、普通的面条大不相同。怎么形容呢,如果说这些面还满足于柔软地贴服,那云吞面已经学会了直立行走,每咬一下,都要清脆地反抗一下,将鲜美的汤汁狠狠摔打过去,令人大为震惊,吃得更欢。

  面里配着的鲜肉小云吞,肉馅儿鲜甜,比虾饺更多了一分细腻,同样美味上瘾。

  美美享用了一顿早餐,药郎心满意足,不再吊着纸月乌的胃口,直接道:“这根金羽,是我从极乐教得来的。”

  “极乐教?”纸月乌恍惚记得,药郎好像提过这个地方,他本来是打算去那儿?

  药郎道:“复汀有一家顶级富户,富可敌国。这家主人的母亲病了,那是一种全身疼痛的怪病,竟无人可医。走投无路之下他信了极乐教,恳求教主令母亲不再痛苦,并捐献了大批财物。据说,那些财物足够一个正常之家阔阔绰绰过上十年的好日子,堪称大方。于是教主就让他把母亲送去,治了一夜后——”

  “治好了?”纸月乌道。

  “治没了。”药郎神色有些阴郁:“连骨灰都没剩一点,也不知道将人治到哪里去了。”

  那主人去问,教主回答:他母亲已经去了极乐,保证不会再痛苦了。

  纸月乌:“...”

  纸月乌:“所以,那人发现极乐教不对了。”

  “不。他更加虔信,准备把传染怪病的老婆、女儿都送去。”

  纸月乌:“...”怕不是个傻子吧。

  他已经推测到,这极乐教不是有鬼,就是□□。

  “正巧,我途径他家,卖给他两颗药丸,救了他的妻子与女儿,为了感谢,他送了我这根金羽,说是极乐教主赏给他的,只有捐献数量特别大的教徒才能得到,而且不能转赠,只能供着,等到日子一到,还得给教里还回去。”

  纸月乌更无语了。

  “但是呢,他说感念我的恩情,既然病治好了,他也不信教了,就把这根金羽送给了我。”药郎慢悠悠道。

  “我劝他赶紧搬家,并告诉他,他的母亲多半不在极乐,而是在鬼的肚子里。”

  “极乐教里有鬼?”纸月乌问道。

  “可能性很大。”药郎道:“我走访四周,发现人人都说极乐教好、灵,但又有许多大家也解释不了的教徒失踪事件,很像鬼的作风。本来我打算直接去拜访,没成想——”

  他看了纸月乌一眼,淡淡道:“...被你截住了。”

  纸月乌:...感情变成他的锅了。

  “所以,要弄清金羽的真正来历,还得去找极乐教才行。”纸月乌下了结论,转而想到药郎不是金羽的第一手主人,却凭这么个二手消息赖上了他,实在可恶。

  药郎像是读出了他的心声,笑道:“如果不是我,你连这个二手消息都得不到,须知时间就是金钱,我帮你节省了寻觅打听的时间,你应该谢我才对,而不是过路拆桥...”

  纸月乌帮他补充了一句:“卸磨杀驴。”然后问出了第二个关键问题:“你是怎么知道这金羽对我很重要?”

  “这是另外的问题,容我在你这里住一段时间,再回答吧。”药郎卖起了新关子。

  纸月乌磨了磨牙,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鱼吊住的猫!

  不过,既然知道了金羽的来处,纸月乌就必须去闯一闯这个极乐教,刚好,药郎也要去。

  走之前,还得先将事务做一番安排。

  抚子,不,珠世小姐已经辞了百货商场的工作。

  在一众朋友不理解的目光中,她毅然宣称,最近不考虑谈婚论嫁,打算以事业为主。

  ...驯鬼事业。

  贵族闺蜜劝她:“抚子...哦,你现在改叫珠世了是吧,什么怪名...乖,别犯傻,女人最好的岁数也就这几年,一旦过了,就算容貌上看不出来,到别人嘴里也成了老处女、老姑娘、大龄剩女,多难听。还是赶紧趁最鲜嫩,最值钱、最抢手的时候嫁了,好歹最高点抛售抓住时机啊。”

  她说的是好话,但怎么听都不大好听,珠世顾着面子,不愿意直接反驳,只是微笑道:“嫁人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之前是想成了贵族太太,有能力做一些事,但现在我想开了,还是靠自己的能力,更踏实,更自在。错过了就错过了吧,大不了不嫁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啊!”闺蜜惊叫起来:“不嫁人?你疯了?女人活一辈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不就是为了在最好的年纪把自己嫁出去,然后相夫教子,当个贤惠的人人称赞的太太吗?那些单身的女人,不定有什么怪癖,或是恶疾,再不就是女女同性恋,抚子,你可千万别学她们呀。”

  “这...”珠世感觉有些头疼,但她不把结婚当作晋身之阶后,由衷感到了一种顺畅和自由,对待这些朋友们,态度也少了一些谄媚,更多了几分平和,也能够表达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她诚恳地道:“我很感谢你对我说这些,因为我知道,这确实是你认为可靠的、大众的、不出错的道路。但是对于现在的我,真的没有这种想法,也不喜欢这种选择了。我觉得既然活在世上,在不妨碍别人的前提下,做自己喜欢的事、做想要的选择,即使与大众不同,也无伤大雅。”

  听了她的话,闺蜜也有几丝动容,虽然她打心眼里不是很赞同,言语也有些刺耳难听。

  但珠世可以理解,闺蜜毕竟是贵族出身,暂且没有学到贵族的真意——所谓精神上的高贵,只学到了表面高高在上的做派。

  但她能听出闺蜜的真心。

  “好吧,好吧。”闺蜜噘着嘴,有些不乐,“你现在正钻牛角尖,我懒得说你。但以后后悔了,可别找我哭。”说完,她提着珍珠手包,别扭又生气地上了马车,这位可怜的小姐,活了十七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反驳她的话呢。

  送走闺蜜后,珠世小姐赶到西餐厅,得知纸月乌马上要离开一段时间,并把整个西餐厅托付给她,包括那只在厨房哼哼唧唧的鬼子爵时,珠世小姐是懵逼的。

  论刚入职就升职经理是什么感受?

  为了让珠世小姐能够辖制住这一干鬼,纸月乌借给她自己的饭勺,道:“谁不听话敲就是了。”

  两人离开后,珠世小姐没忍住好奇心,拿着勺想试试威力。

  她觉得纸月乌拿出来的东西一定不是俗物。

  于是,带着三个小鬼,还有鬼妈妈来到厨房,把一口大缸揭开,露出缸里正腌得酸爽入味的子爵大人,看到他们的脸,子爵很气,也不梦幻了,更不飘渺了,反而骂骂咧咧地,吐字很不文雅。

  珠世小姐抬起手,有点儿犹豫地用饭勺在他的嘴上轻轻敲了一记,只听‘咔吧’一声,像敲在威化饼干或生鸡蛋壳上似的,实在没想到能那么酥脆——一声惨叫,子爵魇梦扭曲了脸庞,‘噗嗤噗呲’地吐出一口牙来。

  然后他抬起脸,瘪着嘴,露出了一个血淋淋的、没牙老太太般的笑容。

  见识了这勺子的厉害,珠世小姐放心了,在西餐厅里,拿着抹布腰板挺直地走来走去,保证环境的一尘不染。她跟着鬼妈妈学了一些简单的菜式,然后大部分时间,就是以子爵为小白鼠,测试一些药材对鬼吃人习性的消除——这也是纸月乌留给她的作业。

  三个小鬼饶有兴致地趴在一边,看她摆弄那些奇奇怪怪的植物和果实——都是纸月乌灵宫出品的。

  纸月乌也拿不准哪一种有用,并嘱咐珠世小心实验。毕竟有些食材给鬼吃了,说不定还让他们力量大增,鬼性更为浓厚,换言之,就是吃人吃得更多,消化得也更快,就跟给人吃效果很好的山楂丸一样。

  所以珠世每样只用一点,做成试样,做好观察记录。实验时间也必须间隔开来,毕竟同时吃会弄不准到底哪样发挥了效果。

  这可真是个大工程,光草叶类就有几十种,还有各种花,更别提琳琅满目的果子了。

  不累小心翼翼指着一株长得很像毛绒绒白兔子的草,道:“这个草好好看,姐姐试试这个。”

  珠世点点头,在小本本上写下‘白兔子草’,然后用小银刀切下一点,捣碎,抽取草汁,用摘了针头的针管,像喂小奶猫似的,给子爵喂了进去。

  子爵‘嗯嗯啊啊’地拒绝,但身体被缸中阵法禁锢,压根动不了,只能气苦地吞咽下草汁儿。

  “吧唧吧唧...”他咂了咂嘴,别说,还挺甜。

  众人紧张地盯着他,想看看有什么反应,魇梦被他们盯得发毛,抱怨道:“看什么看...”

  话音未落,从他的脑袋上,窜出两只白绒绒的兔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