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季澄出发前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一切都很和谐,除了头顶有一撮头发极度顽强,怎么也压不下去,和它斗智斗勇了五分钟,梁季澄最终放弃了镇压的想法。

  他今天没穿那几套死贵的衣服,以免再发生昨天那种情况,开屏不成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小丑,只随便套了一件连帽衫和一条运动裤,戴上棒球帽出了门。

  大概是岁月对他格外优待,在外奔波这几年,时光几乎没在脸上留下什多少痕迹,在美国的时候白帮主就总说俩人一块出门,梁季澄看着像他孩子,这下更是和刚出校门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

  梁季澄从酒店出发,来到小区对街的一家早餐店,和老板打了招呼,找了个位置坐着等。这是江冉和他说的,这家店的锅盔卖的特别好,甚至还有别的区县的人专门开车过来吃,让他一定要尝尝。

  尽管他们昨晚说好了下午去看房,江冉怕别人没时间,特地空了一天,一大早就过去和房主碰面。

  梁季澄坐在临街的板凳上,这个点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虽然是早上,但阳光刺眼得很,他把帽檐压的低了些。恰巧有两个穿校服的女生路过,其中一个看见他,像发现了新大陆,边走边和同伴窃窃私语地打量,直到过去老远还在回头看。正当梁季澄准备收收魅力进屋待着时,又过去一个男的,打眼看过去像是同类,显然那人也注意到了梁季澄的存在,擦肩而过时,半遮半掩朝他眨了个媚眼。

  梁季澄被这个油腻腻的眼神激的浑身一抖。

  多冒昧啊,他心想。

  他这几年在外遇见向他示好的人不在少数,男女比例大概是一半对一半,但他却没对任何一个动过心,连在一起的念头都没有。大抵是因为某人在他心里扎根太深,若是贸然连根拔起,伤筋动骨都还算好的,只怕会将他的心活生生挖掉一半,留下血淋淋再也无法愈合的创痛。

  江冉是从转角的小门过来的,手里提着两袋鲜豆浆,他一手遮着太阳,在马路中间左顾右看,和当年那个替梁季澄跑腿买早饭的小跟班如出一辙。隔着两道车流,梁季澄默默欣赏完这一幕,待到记忆和现实的人影彻底重合,他替江冉拉开凳子,“这里也有卖豆浆的,怎么还从别的地方买?”

  “每家拿手菜都不一样,”江冉熟门熟路把豆浆摆好,也不管人家老板乐不乐意,从兜里掏出吸管扎上,“他们家和别家不一样,味道特别香醇…你要冰的还是热的?”

  梁季澄:“都行。”

  江冉先把热的递给他,刚伸出去又缩回来换成冰的,“听说外国人都喜欢喝冰水,你是不是也是喝冰的习惯点。”

  分隔数年,他还是习惯迁就自己。

  梁季澄没反驳,只是笑了笑,从江冉手里接过那袋豆浆,在他热切的注视下吸了一大口,继而点点头,“好喝。”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给了江冉极大的鼓舞,他士气高涨,势如破竹把店里的菜点了个遍,连午饭的量都一起包了。梁季澄本想劝他差不多行了,千言万语在齿间徘徊一番,忽然一个福至心灵,想通了江冉这么做的原因。

  这么多天下来,江冉始终没有真正放下心,或许是他觉得自己随时会走,所以才会急功近利般的,逮着机会就把他能想到最好的都一次性拿给自己。

  梁季澄心口堵的难受,胃口反而打开了,为了不辜负江冉的心意,他吃了两个锅盔一笼包子一碗粉,硬是把自己喂撑了才离开这家小店。

  房东已经在小区等着他们了,一见面就大谈特谈这套房子的优点,梁季澄一句没听进去,留下江冉和他在后面交谈,一个人扶着吃撑的肚子在屋里转起来。既然这里和江冉家是同一栋楼,那么房屋结构必然是一样的;一进门右手边就是个小房间,应该是江冉的卧室,看起来不大,也就够摆一张床和衣柜之类的;再往前是客厅,按照他的装修习惯,应该会靠墙摆一条很长的布艺沙发,阳台上肯定会种一些好养活的花和菜,可以不吃,但绿油油的点缀让人心里舒坦;最里面分别是主卧和洗手间,看着倒挺干净的,紧靠着瓷砖的架子上摆着洗发水和沐浴露,他们同居那会儿江冉就喜欢买囤货装沐浴露,一买就是一大桶,而且没有固定的味道,纯粹取决于商场哪个品牌有折扣,以至于他们身上一会儿是桃子味,一会儿是玫瑰味…

  他兀自沉浸在想象中,连江冉喊了他好几遍都错过了,最后不得已上手扯他的衣袖,“阿澄?阿澄!”江冉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梁季澄猛地回过头,眼神飘忽几番,不经意落在江冉的领口处,或许是他眼中被回忆带起的渴望太过浓厚,才一眼,江冉便落败似的移开视线,落荒而逃。

  房东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弯弯绕,又凑上来介绍价格,“不是我吹,就我们家房子这地段,这户型,现在都是绝版,很难找到比这好的了,价格也是,您去别人家打听,绝对合适。”

  梁季澄低垂着眉眼,像在安静思考,半晌他说道,“好。”

  房东大喜过望,生怕梁季澄反悔,当即拉着他签了租房合同。“麻烦您了,”梁季澄签完字,把笔递给房东,“我今天下午就想搬进来。”

  房东忙不迭答应,拆下钥匙交给梁季澄,又强调了每月的交房租日期,随后便溜之大吉。

  “其实这租金有点偏高了,”房东走后,江冉略带可惜地说,“他肯定是看你着急入住,要不然能再降一点。”

  “没关系,”梁季澄看起来对自己冤大头花出去的钱丝毫不心疼,他走到门口,对着整间屋子拍了张照,又四处转了转,“早点定下来也好,不然我不安心…对了,正好你今天在这,要不顺便帮我把家搬了?”

  “我…”

  “要是不方便就算了,”察觉到江冉在犹豫,梁季澄赶忙改口,生怕因为自己逼得太紧把人吓跑了,“我自己来也行,你陪我…呃,反正这一趟麻烦你了。”

  江冉没有不方便,他只是心虚的毛病犯了,乘胜追击后,又怕自己殷勤的太过明显招人厌烦,到最后扑的一场空。恰好这时一个电话进来,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梁季澄比了个稍等的手势,进屋去接了。五分钟后,他面带抱歉地从屋里出来,向江冉解释,“是那家公司来的,约我明天去面试,今晚就得走,看来时间要抓紧了。”

  江冉脑子里的七拐八绕全部烧成了灰,呆滞了几秒才回过神,“今晚就走?那你,那这房子…”

  “我走了又不是不回来,”梁季澄笑笑,“要是面试成功了,先管他们要上几个月的假,怎么也得等下半年再去上班。”

  江冉被这不要脸的操作惊呆了,“那他们能答应吗?”

  不答应也没办法,怎么也得把人追到手再说,毕竟他千里迢迢从美国回来可不是为了一份可有可无的工作,当然这是心里话,不能讲出来。

  “不答应就换家,好公司有的是,”梁季澄无所谓地拍拍手,“好了,我要先去酒店拿东西,咱们是不是顺路?”

  江冉终于憋不住了,“我和你一块去,帮你一起收拾。”

  看这情形,要是再不主动点,别说吃肉,怕是连汤都喝不上了。

  “那走吧,”计谋得逞,梁季澄不动声色勾了勾唇,“我叫个车咱们一起…对了,过段时间还得考虑买车的事,要不去哪都太不方便了。”

  梁季澄的行李不算太多,对一个在外漂泊将八年的人来说,八年的经历到头来全部压缩成了这三大箱物件。即便如此,两人一个在前面打扫一个在后面整理,还是干了大半天,直到下午才大致收拾出个模样。

  “行,这样看着顺眼多了,”梁季澄把地上散成一堆的塑料袋踢到一边,去厨房给江冉倒了杯水,“饿了吧,走吧,我请你吃饭。”

  江冉低头抿了一口,“还是我来吧,你别破费…”

  “谁说我要下馆子,”梁季澄的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过江冉,笑盈盈望着他,“咱们去超市买新鲜的,我做给你吃,正好家里也缺这些油盐酱醋。”

  江冉对此话存疑,遥想当年,梁季澄还是个连煮泡面这种新手任务都能搞砸的厨房杀手,如今摇身一变,也成了中餐掌勺大厨,谁知道他做出的是佳肴还是毒药。

  “你别不信,”梁季澄叹了口气,“我一个人在外面,不自己做饭,就美国那个物价水平,要是天天下馆子,我一周就得破产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他这些年的辛酸一笔揭过,江冉听在心里,无端的心疼起来。21岁的梁季澄,一个人去到国外,没有钱又语言不通,想来也不会过得太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肯定是吃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他不忍心再细想下去,捡起自己的外套,“那,时间来得及吗,你不是今晚就得过去。”

  “还有好几个小时呢,”梁季澄看了眼时间,“走吧,我做点简单的。”

  超市就是上次梁季澄准备去但最终未能成行的那家,占地面积很大,一共三层,但他们也没打算多逛,只在一层买些食材就算完成任务。江冉推着车,梁季澄在前面拉着,偶尔停下来,挑选货架上各种商品,再娴熟地丢进车里。一路下来,江冉快被他身上溢出的浓浓的居家男人气质冲晕了,情不自禁地想,他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更爱吃哪种?”梁季澄站在卖调料的货架前,举着两个口味的料汁,扭头问他,“芝麻还是油醋?”

  江冉大脑回正,看着他手里两个差不多包装的瓶子,含糊答道,“都…行吧。”

  梁季澄点点头,没再让他继续选,把两个都拿走了。

  算起来,这还是梁季澄回国以来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第一天的见面太过于戏剧性,两个人光顾着消化情绪,激动之余谁都没好好说话,第二天又赶上宋朝那么个超级大灯泡。江冉有心和他好好聊聊,临了反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心上人就在眼前,他偏偏不敢造次。但这么一直干熬着也不是办法,只能绞尽脑汁想了个话题,“这家超市是去年新建成的,本来据说这片要建小区的,最后没谈拢,嗯…国外的超市是不是也跟这差不多?”

  梁季澄忽然停住了,但他并不是要拿什么东西,一手扶着货架,深埋着头,入定似的杵在过道中间。

  江冉以为他又在纠结选哪种,随口说了句,“辣酱我家有挺多的,要不先别买了,到时候给你拿点过来。”

  梁季澄没动,依旧保持那个姿势,只不过他的身体开始发抖,江冉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攥紧的右手和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这时江冉才意识到事情不对,一股不安的直觉席卷而来,他有些慌了,抚上梁季澄的背拍了拍,“阿澄,阿澄你没事吧?”

  还是没有变化。

  怎么办,到底出什么事了…

  眼看别无他法,江冉犹豫了一下,抬起胳膊抱住了他。

  “没事了,没事了,”江冉伸手在梁季澄背上慢慢捋着,很轻,似乎是怕动作太重吓到他,“没关系阿澄,我在这呢。”

  就这样约过了三分钟,就在他们快要吸引一堆人来围观时,江冉终于感觉到怀里的人变得平静,他试着小心松开,看到梁季澄面色如常,手也松弛下来,总算稍微放下心。

  “我没事,”梁季澄复原后第一件事就是挣脱开江冉,把购物车主导权又掌握在自己手里,径直拨开两三个看热闹的人,“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