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梁季澄包扎好之后,江冉坚决不让他再上战场,于是剩下的半天时间里,梁季澄就安然坐在一边,递水买饭,或者帮江冉看着新到的桌子有没有摆整齐,充当简易拉拉队的角色。

  “再往右一点,”梁季澄眯着眼睛指挥江冉,“多了,回来一点…对,这样正好。”

  江冉拍了拍手,从铝合金伸缩梯上下来,这块日进斗金的牌子是他自上任老板那里继承来的,之前给墙面粉刷的时候把所有家具都收起来了,现在收拾完毕,索性一起挂上。

  梁季澄极其看不上这四个字,对于这种把金钱摆在台面上的行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日进斗金,”他嫌弃地撇撇嘴,“要真这么灵验他至于把这店转让给你,再说光靠卖水果就日进斗金,还不得把人累死。”

  江冉不以为然,“最起码是个良好的愿景,”他想了想,“不放店里的话,要不然我把它挂到家里面?”

  梁季澄险些被他的话气吐血,虽说那房子不是他的,但是自搬进去以来他在这个“家”里面倾注了多少心血,想在他的地盘里放这么个膈应人的东西,绝对不可以!

  他向江冉比了个“No”的手势,意思是敢放你就死定了。

  江冉本来就是开玩笑,这算是他一个小小的恶趣味,他乐于看到梁季澄气急败坏却又不是真正愤怒的样子,类似纸老虎。他笑着掐了掐男朋友的脸蛋,转身进了里屋,只在脸上留下两团白白的石灰印子。

  梁季澄的督工身份没能落实多久,水果店彻底完工没几天,学校那边也开始上课了。杨教授的项目自然是重中之重,课程和奖学金也不能放弃,一向面对学习如鱼得水的梁季澄,竟头回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这么连轴转了好几周,他清晰的感觉到身体的精力在慢慢流逝,就连程灵都看出他的不对劲。

  “你还好吧?”一次讨论结束,梁季澄起身的时候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多亏程灵扶了他一把,才没让他和大地来个亲密接触。

  梁季澄并不好,光是眼下那两个乌青乌青的黑眼圈就暴露了他三天没睡过踏实觉的事实。他摇了摇头,把胳膊从程灵的手里抽出来,“昨天睡太晚,回去补个觉就好了。”

  “你光靠熬夜是不行的,”程灵没有绕圈子,一针见血指出他的困境,“大三课程多,难度也增加了,你想要成绩就不能分心,我去年也没像你这么拼命。”

  “实在不行课题组的工作我可以帮你做一部分,”见梁季澄不答,程灵恢复了轻声细气的调子,“我现在没那么多课了,而且咱们的…”

  “不用,谢谢学姐,”梁季澄没让她说完,他直起腰搓了把脸,“我顶得住,杨教授那边我还是自己来比较好。”

  这一声学姐好像骤然把两人的距离拉远了,程灵表情凝固了一瞬,但很快便回过神,甚至还附赠了一个微笑。她说,“那你多注意休息”,随后捡起帆布包离开了研讨间。

  遗憾的是,梁季澄的努力没能换来他想象中的的成果。第二天的组会上,每个人照例汇报自己这段时间的工作进展,轮到梁季澄,发言完毕却被杨教授提出的一个问题难住了。

  梁季澄答不出来,又怕让老师失望,只好硬着头皮扯了一堆有的没的八竿子打不着的,眼见教授眉头越皱越深,他就是再没眼力见儿也知道自己触着逆鳞了,只好讪讪打住。

  程灵好心替他解围,“老师,阿澄才大三,您问的这个太超前了,他们还没学到。”

  “哦,也是呢,”杨教授低头挥挥手,“你回去吧。”说罢又有意无意提了一句,“做研究的思维得超前一点,不能讲到哪学哪,要有主动精神才好。”

  梁季澄默不作声回到座位,杨教授轻飘飘一句话,威力却胜过十个耳光,不光打肿他的脸,连同他所有的自尊和信心全部轰然坍塌。

  梁季澄的天赋,一直是他骄傲和引以为豪的地方——就是学习。那些令人艳羡的成绩,是他专属的护身符,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为他挡去一切非议。正因为如此,他与生俱来的孤傲和不讨喜,才能在人群中得到些许的宽容。

  这么多年下来,他顶着“神童”和“天才”的美名,一路走来,畅通无阻。

  他过的太顺风顺水,没有遇到一点挫折,至少在学习方面是这样。别的孩子都是在摸爬滚打中长大的,只有梁季澄,别人还在摔跤的时候他就学会了走路;别人还在泥泞小路上摸索,他已经在康庄大道上撒丫子狂奔。

  他得到的一切都太过顺利,以致于如今这浅浅的一道伤口,对其他人来说无足轻重,对他来说却是致命的。

  他的这份神思不属一直延续到江冉跟前,晚上吃饭时,江冉嫌饭菜没味道,让他拿些酱油来,这就给了梁季澄犯迷糊的机会,他把陈醋认成了酱油,一勺加下去,呛的江冉差点把舌头吐出来。

  “这…是不是拿错了啊,”江冉咽了三口水才把嘴里的醋味压下去,“阿澄,你拿的是醋。”

  梁季澄至此方醒,他看了看醋瓶子,又看了看江冉,像第一天才学会认字一样,“哦,抱歉。”

  这反应太不对劲了,呆的不像梁季澄,江冉立刻把醋味抛之脑后,紧盯着梁季澄的脸,“阿澄,你没事吧?”

  他可太有事了,有很大很大的事,此时此刻他很想抱住江冉,把全部的委屈和他和盘托出。

  但即便如此,他又能说什么呢,说他心里难受,因为会上没答出问题被教授批评了,更何况那连批评都算不上,仅仅是个善意的敲打。况且这样的烦恼更应该出自于一个小学生之口,而不是像他这种已经半只脚踏入社会的成年人。

  梁季澄摇摇头,将桌上吃剩的碗筷收拾了,全部倒进了水池。

  江冉默默围观他做完这一切,然后来到书房打开电脑,又开始边翻书边那些他看不懂的天书代码。这就显得他有些多余了,但江冉没有放弃,他跟到梁季澄身边坐下,握住了他机械按键盘的手,“你不是说学校的项目都完成的差不多了吗,到底怎么了,跟我说说。”

  梁季澄的手腕很僵硬,皮肤有些冰凉,这不是一个夏末26度天气里该有的人体温度,他眉头微垂,“我觉得我可能不太适合学这个专业。”

  江冉大概率不会理解,更不会共情自己的苦恼。果然此话一出,他可爱的男朋友瞬间瞪大眼睛,问道,“为什么?”

  这句为什么里包括很多含义,但总的来说可以归结为“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也不怪江冉会发出这般疑问,他接触过所有形形色色的人里,上至学生白领,下至小商小贩,梁季澄是他见过最聪明的,没有之一。无论什么东西,书本上或者书本之外的,他总是可以学的又快又好,往往别人还在愁眉苦脸的思考,他就已经给出了正确答案。

  更不要说从小到大他获得的足以堆成山的第一名的奖状。

  连阿澄这么聪明的人都不擅长的事情,还会有人能做好吗?

  “没有为什么,”梁季澄往后一靠,眼珠随着移动的windows彩标四处碰壁,“我在想,我要是不读书了,还能干点什么?”

  瞧瞧,多幼稚的想法,一般人遇到困难大多是想着如何解决,大概也只有他会选择直接换一条赛道。

  还没等江冉琢磨清楚他这话什么意思,梁季澄又道,“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卖水果,我算账你进货,怎么样?”

  江冉:“…”

  他家阿澄到底是受了多大刺激,才会产生这么荒唐的想法。

  “不行,阿澄,”江冉叹了口气,揉揉他的脑袋,“你别说气话了,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和我一起卖水果。再说了,你要是不念书,我挣钱给谁花。”

  梁季澄从兜里摸出一条泡泡糖塞进嘴里,熟悉的芒果味在口腔绽放,他想起第一次见江冉在店里忙碌的样子,扛着重重的水果箱子,满头是汗,像背了一身沉甸甸的生计。

  那样的生活他真的能忍受吗?

  梁季澄还没出个所以然,电脑就被江冉强制关了机,说他纯纯是思虑过重,好好睡一晚上就没那么多想法了。

  如果生活是场梦境,那么当他醒来一切烦恼自会消退,但可惜世界是个巨大的唯物主义,所以睡了一觉之后,问题依然存在,梁季澄只能加倍用功,以求之前的努力不要付诸东流。

  就算他真不打算走学术这条道路,起码也得把毕业证拿到手再说。

  “那这部分就先这样了,”程灵合上笔记本,顺便把梁季澄手里的书也抽出来,“剩下的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怎么弄。”

  梁季澄和程灵的专业课程多有重叠,项目有不少地方是需要两人合作完成的。临近期中考试,图书馆位置紧俏,还不到结束的时间,下一拨学生就在研讨室门口等着了。

  省理工大附近倒是有不少咖啡厅和茶馆,价格也不贵,专门面向没什么钱还热爱装B的穷学生。但梁季澄向来不爱去那种地方,他学习时偏爱安静独处的环境,多一点噪音都会让他暴躁的想砍人。

  “要不去我家吧,”梁季澄说,“就在附近,离得不远。”

  反正这个时间江冉肯定不在家,讨论起来也方便。

  但事情偏偏就是这么巧,当天下午店里水阀坏了,江冉紧急抢修,半个身子都被溅湿了,他准备回家换身新衣裤,顺便拿几套换洗的放在店里。

  刚一开门,一只脚都没踏进去,他先被鞋架上一双女式运动鞋吸引了目光。

  有女生来了?

  …她和阿澄在一起?

  江冉脚步不自觉放轻,惴惴地往里走,当走到书房门口时,他不安的心情达到了顶峰。

  他借着房门的掩护,微微探出身,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梁季澄,而坐在旁边的,就是那日饭店门口挽着他的,那个熟悉的长发背影。

  江冉感觉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像是血沫,蔓延到眼底,满目刺眼的鲜红。

  “来客人了啊,”他强忍着,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正常而平和,“怎么不和我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