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季澄前十五年的人生中,无理取闹算是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每当他心情不好时,身边的人就要倒霉。

  当然他身边的人也只有一个,就是江冉。

  而梁季澄心情不好的理由可谓五花八门:天气太热了,早饭不合胃口,江冉老是借他的作业,江冉不借他的作业了…

  从小兼具跟班和受气包两种身份的江冉早已习惯这种待遇,他也有自己的应对方法,只要在阿澄发火时努力当个透明人就好了,反正梁季澄的火来的快去得也快,一般不超过五分钟就能恢复原状了。

  “阿澄就是脾气急了点,”江冉总是一本正经向那些看梁季澄不爽的同学解释,“他人很好的,真的。”

  脾气很急的梁季澄在这个夏天成功变身,成了脾气不那么急的梁老师。

  这改变对他来说一点也不容易,因为他需要在江冉露出那种蠢表情的时候,努力深呼吸三下克制住自己骂人的冲动,再挤出一个例行公事般的笑容,“没关系,我再给你讲一遍好了。”

  梁季澄开了一瓶风油精放在桌子角落,既能防暑降温,又可以提神醒脑。

  江冉不太喜欢薄荷味,被呛的打了好个喷嚏,他一只手捂住鼻子,“阿澄,把它离远点放不行吗?”

  “不行,”梁季澄往手上倒了一点,在江冉两边太阳穴涂抹均匀,他顿时感觉大脑一片清凉,像是要起飞了,“你以后再犯困就这么做,往脸上抹,很管用的。”

  这个方法还是他从山猫那学来的,每次有小弟在场子里打哈欠,山猫都会丢过去一小盒清凉油,让他上一一边清醒清醒。

  经过梁老师一暑假孜孜不倦的努力,江冉的学业总算在假期末尾有了点起色——他在梁季澄自制的暑期结业考试中拿到了七十分的成绩。

  在算完成绩那一刻,梁季澄暗自松了口气,如果这次再不及格,他可能不仅要怀疑江冉的智商,还要怀疑自己的智商了。

  梁季澄批改试卷的时候,江冉有些忐忑地在床上坐着,直到梁季澄把笔放下,他才略带不安地站起来,准备迎接他的结果。

  “做得还不错,”梁季澄收起试卷,云淡风轻地来了一句,“明天可以休息一天了。”

  江冉就等着这句话呢,他高兴地欢呼一声,拽住好友的胳膊,“那我们明天看电影去吧!”

  塑料厂内部有自己的电影院,一般有电影上映,都会给厂里职工发票,算是员工福利。当时周星驰的少林足球正在热映,隋文娟前天带回家两张电影票,被江冉要了过去,就是想和梁季澄一起去看。

  梁季澄对电影爱好一般,奈何江冉一直求他,加上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于是点头答应了。

  电影傍晚六点开场,下午他们先去了趟江边。

  没有什么比在燥热的夏天去江水里泡上个把时辰更滋润的事情了,昨夜刚下完一场大雨,雨后空气闷热,充满了雨水和新翻的泥土混合的味道,路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水坑没有被蒸发殆尽,梁季澄和江冉,两个人趿着红色的塑料拖鞋,一路从旧厂区溜达到了江边。

  盛夏时节,又逢暑假,只要不是天气特别恶劣的情况,江岸两旁每天都会有不少市民。只要是在这座城市土生土长的人,几乎不存在旱鸭子这个概念,甭管男女老少,都能下水游上一圈。

  到了他们常去的码头,江冉率先脱了上衣跳下去。待他游完一圈回来,梁季澄还在岸上,江冉从水里冒出头,抹掉脸上的水,冲梁季澄挥挥手,“阿澄,你快下来啊!”

  手指触碰到第一颗扣子,梁季澄忽然变得犹豫,他不知道这股犹豫来自何处,也许是因为他已经长大了,再也做不到像小时候那样肆无忌惮地袒着胸膛,像只拔了毛的鸭子一样扑通往水里跳。

  尽管他心里清楚,岸上这么多人,大家各忙各的,没几个看他。

  “阿澄!”江冉猜不到他丰富的内心活动,忙着呼唤他,“下来,快点!”

  江冉两只脚踩着水,只有肩膀露在外面,他的皮肤很白,哪怕放在女生堆里也毫不逊色,和周围一堆被太阳眷顾的“炭烤里脊”比起来,更是形成了鲜明的界线。

  见叫他不应,江冉又一个猛子扎下去,只留下一双细白的脚腕露出水面不停地扑腾着,扬起的水花有几滴溅在了梁季澄身上。

  梁季澄被晃了下眼,心跳却莫名加快了。

  他想起山猫给他看的那部电影,春光乍泄,情节他压根记不起来,只记得片中黏腻的拥吻,交织着爱欲情潮涌动,虽然那电影的基调是忧郁而昏暗的,眼下却是阳光灿烂,但他就是想到了,没什么理由。

  梁季澄突然有些口干舌燥。

  江冉不知道什么时候游了过来,从水里浮出一张脸,“阿澄,你的脸好红,是不是太热了?”

  江冉的头发完全被水浸湿,趴在额头两侧,正午的阳光太晒,他眯着眼,一只手遮在脸上。于是在梁季澄的视线里,便只剩下他白的耀眼的身子。

  梁季澄呼吸急促起来,感觉脸在发烫,他强迫自己移开眼光,“不知道,可能吧。”

  “我记得兜里还有几个钢镚,你要不去买瓶汽水喝?”

  “…不用了。”

  下一秒,有水泼到了梁季澄身上,他来不及向后躲,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蹲,裤裆的位置全湿透了。

  梁季澄那点旖旎的心思瞬间烟消云散,他朝江冉怒道,“你疯了吗!”

  江冉这会儿不怕他了,咯咯咯笑着划远了,等到达安全距离又拍了几下水面,“下来嘛阿澄,你老在岸上待着有什么意思,晒死了。”

  下就下,谁怕谁啊!

  梁季澄扯掉上衣,裤子都没脱就跳下去,想抓住江冉好好教训他一顿。但没什么用,江冉的水下功夫比他高超的多,单论速度的话,他从上游追到下游也撵不上,这大概也是他唯一能胜过梁季澄的地方。

  正面袭击不成,梁季澄又生一计,他先是一个闭气沉到水下——他和江冉为对方测过时间,三分钟以下不成问题,等到江冉觉得不对劲,主动朝他这边游过来的时候,再趁其不备擒住他。

  逮到你了!

  江冉滑得跟鱼似的,稍一用力就挣脱了,梁季澄紧追不舍,这次他抓住了江冉的脚腕。

  那只细瘦,洁白的脚腕被他紧紧抓在手里。

  江水仿佛刹那间失了控,漫天盖地从四面八方涌来,从眼睛,从鼻孔,灌进他的身体里。随之一起失控的还有梁季澄,他感觉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感受不到水流的涌动,也感受不到周身的凉意,唯有手上那一点滑腻的触感。

  江冉拼命挣扎,却怎么也甩不掉抓他的手,梁季澄握得很紧,他不想放手。

  直到那挣扎渐渐弱了,隐隐有沉下去的趋势,梁季澄方才醒悟,他自觉做了件蠢事,手忙脚乱把人托到水面上,“怎么样,”他着急地拍了拍江冉的脸,“你没事吧,没呛着吧?”

  江冉微张着嘴,像是生死未卜,就在梁季澄接受良心拷问并犹豫要不要为他做人工呼吸的时候,一股水柱不偏不倚吐到了他脸上。

  梁季澄:“???”

  “哈哈哈哈哈哈哈!!!”江冉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和上一秒半死不活的样子判若两人。

  梁季澄再次被耍了,一天两次被人愚弄,打破了他有生以来的犯蠢记录,他气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江——冉——!”

  两个人在水里闹了一下午,闹到太阳西斜,黄昏柔软地铺在江面上,才湿淋淋上了岸。

  江冉下水的时候只穿了一条小短裤,红黑条纹的,这会儿湿透了,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那种不正常的感觉再度来袭,梁季澄脑袋里两个小人在打架,打得难舍难分,一个怂恿他想看就看,另一个则在狠狠抽他的耳光。

  要不就看一眼,他想,就看一眼吧,反正之前又不是没见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遵循内心的旨意,转头看了过去,江冉刚刚穿好上衣,正在穿裤子,他微微弯着腰,一只脚往裤腿里伸。衣服的布料很薄,在光线的配合下,劲瘦的腰肢一览无余,下面是两条笔直的长腿。梁季澄从没有仔细观察过男人的腿,可能是在外面活动的时间更长,江冉的大腿比他要结实,看起来饱满而有弹性,但脚踝却是异常纤细…

  “阿澄,你看什么呢?”

  江冉的声音中断了梁季澄的幻想,他揉了把脸,“没有,走吧。”

  梁季澄的裤子还是湿的,但没关系,以现在的温度,等走到电影院,差不多就能干了。

  不论哪座城市,黄昏都是一天中最为温柔的,天空被染成了好看的暖橙色,白昼与夜幕交汇,在最远处凝成一条金色的地平线。他们走在人行道上,主路则被下班大军占领了,自行车的铃声和汽车的喇叭混杂在一起,晚风吹过,带走了头发上的水珠,脸也变得有些干干的。

  三十分钟后,他们到达了电影院。旧厂区这家影院是难得的苏式风格建筑,平整的三段式结构,灰色的墙面,正中间是个尖尖的红色塔顶。离开场还有二十分钟,售票厅里已经有不少年轻男女在等着,女的穿糖果色紧身无袖背心配短裙或牛仔裤,男的穿条纹衬衫配运动鞋,恋爱的气息在空气中流窜,浓度之高仿佛一点即燃。

  梁季澄环顾四周,竟然觉得他和江冉在这一堆亟待发情的男男女女中间毫不违和。

  他们在柜台买了吃的东西,有梁季澄最爱的芒果棒冰,和巧克力味的爆米花,江冉还去上了个厕所。等他们高举着吃的喝的,跳芭蕾似的从一排人面前挤过去落座,电影刚好开场。

  周星驰的电影,精彩程度自不用多说,影厅里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欢笑。梁季澄的心思不在电影上,他像被夺了魂似的,满脑子都是白天在江边发生的事。而罪魁祸首江冉却并不知情,他两眼盯着屏幕,正跟着周围的人一起瞎乐。

  笑得像个傻子一样,梁季澄嫌弃地想。

  嫌弃归嫌弃,他还是悄悄用衣服下摆擦干净滴落在手上的芒果汁,然后在黑暗中抓住了江冉的手。

  江冉正乐的够呛,突然感觉手上多了个东西,他疑惑地看向梁季澄。

  “有点冷,”梁季澄淡定地说,“让我暖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