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了她?”

  雨神浑身萦绕的淡色金光, 游曳在月清河身侧,“我吃了海灵,吃了鲛人女王。不过云汐还有用, 暂且可以留在我身边。”

  什么?

  月清河惊愕抬眸。她眼前是混沌污秽的雾气, 却仿佛看到魔族之主侵入碧落海, 吞吃王族的惨状。她心中惊涛骇浪,回忆起九沂之源海面上愤怒的海灵尊者。

  月清河分明不可能对她下手重伤, 所以那是她听到的邪魔吞噬的声音, 竟然是魔族之主!

  “你这该死的邪魔……”

  月清河咬牙挤出一句话。她无法再出声, 是因为身侧, 云汐正在动手将捆仙锁绞紧。这样惊天惨状,是她血亲被屠戮的消息,云汐竟然还是睁着雾蒙蒙的双瞳, 一丝不苟地执行雨神的命令。

  月清河默默咬唇。

  她不肯再发出声音。不论是愤怒还是哀鸣, 都只能引动雨神的快意。身侧鲛人王女如同人偶,只会执行雨神的指令。

  月清河无法求助,只能忍耐。

  雨神见猎物不再出声,很快失去兴味。它庞大的虚影自祭坛游曳下去, 消失在雾气之外。

  月清河垂着头。

  她感受到了寒冷。祭坛坐落在森冷深处,不论黑夜白昼皆是朦胧晦暗, 投不进光。因捆仙锁卡在身上,修士无法调动灵气抵御魔气侵蚀,月清河很快不自觉发抖。

  不知几个时辰后, 月清河只觉浑身僵硬。她没有见到任何活物出现,而雨神, 魔族之主也不见踪影,应当是真的走了。

  “云汐……?”月清河咬唇忍耐, 试探地发出声音呼唤。身侧,自冰封中脱困的鲛人仍旧僵冷地跪在石块上,双手按住捆仙锁。

  月清河心中还有微弱的期望。如果云汐没有完全失去神智,她听闻自己血亲被吞吃,一定会有愤怒和复仇的心。如果此刻能将她唤醒,将自己放出去,一定还有机会!

  月清河咬牙,再次开口,“云汐,你已经听到了……魔族之主将鲛人王庭吞吃,你若还有一丝神智,将这捆仙锁放开……!”

  月清河眼前白茫茫一片。她担心自己撑不了太久,又急促地吸了几口气,再道:“云山一族圣女就在祭坛外……你若还有一丝神智,出去告诉她我在里头,她能来救我。”

  寒风萦绕,雾气阴冷。鲛人殿下空洞的双瞳直直盯着月清河。她脸上雪白,没有一丝神采,是冰雪封存的木然。

  月清河越说声音越低哑,她没有太多力气再说一遍,渐渐垂下头,心中弥漫绝望。

  不行了……

  视线中,僵冷的鲛人跪坐在面前,作为魔族之主忠心耿耿的奴仆,她失去了神智,即便听闻自己血亲被吞噬,也是空洞无神的一尊人偶。

  皆是无用。

  月清河眼前一黑,陷入昏沉。

  -

  云山。

  因近日修仙界异动频频,圣女传回消息,称魔族进犯修界,需重启祭典。

  云山一族隐世,不与外界往来。现任圣女前往昆仑剑宗已称得上前所未有,此刻要求重启祭坛,族长与大祭司皆断然否决。

  “墨阑,祭坛事关重大,岂能因你一人之口开启?老夫允你去昆仑,已是大祭司的恩典!你可别得寸进尺!”

  墨阑守在祭坛外。她得到了挚友的消息,已经心急如焚赶回族中,要求重启祭坛抵御魔物。本来族长与大祭司已经应允,她近日前来祭坛做必要仪式,却被阻拦在外。

  “族长,此地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你明明已经许可,今日却不能进去?”

  墨阑身着一身沉黑,佩戴银饰,乌压压的墨发压在绚烂的羽冠下,只露出一双眼眸。她身后跟随十数位年轻的云山一族少女。

  前代云山圣女皆在十六岁前病逝,而墨阑前往昆仑剑宗,身负修为。她身后的少女们皆是二十出头的年级,此刻见圣女与族长交锋,面面相觑不敢出言。

  作为唯一一位活到如今的圣女,墨阑修为在身,如今仍旧鲜亮明丽如同二八少女,只有这双黑沉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云山族长,叫这固执的老人竟然有些微惊惧后怕的念头。

  云山族长恼羞成怒,怒道:“此地禁止入内!你若不肯,就叫大祭司好好教训你!”

  他拂袖而去。

  墨阑立在原地。她盛装在身,天光照耀下银饰皆晦暗流光,无比神秘威严。少女们互相交换眼神,有胆子大些的期期艾艾出声道:“圣女大人,既然族长不允许我们进去祭坛,想来是出了什么事也说不定……我们先回去吧?”

  墨阑回眸。她冷淡的眸光扫过身后的追随者,无一人敢与之对视。

  “罢了。此事你们不必对大祭司提起,我们走。”

  圣女与她的追随者们踩过阴冷浓雾,离开祭坛。

  云山一族坐落于森林深处,由雨神三千年前传授咒术,绵延壮大至今。圣女与大祭司皆供奉雨神神像,如今墨阑已是第两百代圣女传承。

  也只有她一人活过了二十岁,前往昆仑剑宗修习,将咒术传扬至九大仙门。

  浓雾掩盖了天光,将两侧森林笼罩在阴冷水汽中。天光照不进云山一族驻地,诸位圣女皆面色苍白,着深色衣衫。她们追随墨阑默默前行,如同人间的神灵使者,又像是雾中诞生的诡异灵魄。

  墨阑行至众人身前,微微抬眸。

  奇怪的动静,细微又遮遮掩掩,听着来源像是祭坛方向。寻常云山族人最灵敏的猎手也不会发觉,这点动静却瞒不过耳力敏锐的修士。

  墨阑沉声开口:“你们先回去,我有事寻族长商议,不必等我。”

  少女们互相交换眼神,神色担忧。因祭典推迟,圣女与族长之间逐渐对立,她们无法插手圣女与族长的交锋,此刻也只能纷纷应是,迅速回去族中。

  四下安静,墨阑立在原地等待片刻。风声轻微,雾气深重,她耳畔只有树叶摩挲的沙沙声响,仿佛方才感应到的只是错觉。

  “出来吧,我已发现你的踪迹。”

  墨阑沉声开口。她等待片刻,森林枝叶掩盖下窸窸窣窣,刻意弄出动静的人终于现身。

  -

  月清河昏昏沉沉。

  她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只觉眼前发黑,额心突突跳动。捆仙锁还卡在手腕和脚上,血气凝滞的痛苦绵长又难捱,灵力禁锢在经脉中,修士失去了捏决和灵力运转,也不过是体质好些的凡人。

  雾气笼罩祭坛,阴冷的魔气无时无刻不在侵蚀修士的肌肤。月清河感到了刺痛,她在昏沉中也皱着眉头,微微咬着唇。

  痛,沿着骨骼肌肤盘旋上来的痛感。她自从重生在这幅完整的躯壳中,已经很久没有再感受到这样剧烈绵延的痛苦。

  月清河仿佛回到了年幼时。她很少记起从前,因太过惨烈的血色覆盖了年幼的记忆,那些往事,已经多少年没有再回想——

  痛苦。是骨骼残缺的痛苦,自她幼年时刚有记忆,便纠缠不去。

  月族族人身为仙人后裔,生来化灵不需修炼。但每一个诞生的月族族人皆生来残缺。月渊的女儿,更是刚诞生便背脊绵软。

  她背上少了一段骨头。

  月渊踏出秘境遍寻修仙界,终于在云山一族寻到秘法。她将自己的本命灵器曲玉瑶台化作一段玉骨,渡进女儿背脊,终于将月清河救了下来。

  自此,月渊身为月族唯一一位手握仙器,震慑邪魔的乐修,无法动用本命仙器。为庇护族人,只得封锁月族秘境,令族人不得外出。

  月清河昏昏沉沉。她看到了记忆中母亲抱着自己,在云山一族阴冷的祭坛上一步步走着哄劝,又一转眼,她奔跑在祭坛边,拉着小小的墨阑往外逃。

  再睁开眼时,天色黑沉。

  月清河挣动双手,听到捆仙锁细碎的声响。她眼前更加模糊,散的月光冷冷清清,穿过雾气落在祭坛上。石块上朦胧的血气几乎墨黑。她抿了抿唇,听到微弱的风声挂过。

  云汐不见了。

  伫立在祭坛上如同冰封人偶,鲛人殿下只是雨神掌控下的空壳。月清河极力寻觅,祭坛上空空荡荡,除了一些斑驳的石柱,没有活物。

  云汐去了哪里,难道雨神还有别的吩咐交给她去做?

  这里是玉山一族驻地,雨神会不会对墨阑的族人下手?

  诸多担忧纷纷乱乱,月清河手上挣动,如今没有人看守,她几番努力,捆仙锁渐渐松动。此刻没有雨神,也没有云汐看守,是最好的脱出机会。

  月清河自然不肯待在此处任人宰割。

  只是捆仙锁严密,她无法调动灵气,离解开还有不小的距离。

  月清河一面暗中寻觅机会,一面查探周身。她衣着完好,除了方才挣扎伤到手腕,就是魔气侵蚀的细密伤痕。身上灵剑和铭牌等灵器不见踪影,尤其云中剑……如今不知在何处。

  雨神虽然傲慢,却没有真正留下让她逃脱的机会。

  月清河暗中挣动。她落在这诡异的境况里,自然不肯引颈就戮。

  咔嚓。

  有人踏过枯叶,往祭坛方向来。

  月清河默默停下手中动作。她垂头,双眸掩藏在发丝阴影下,一动不动,如同昏沉失去神智的死物。

  来人渐渐靠近。细碎的脚步声大大方方传出,完全没有遮掩。奇异的沙沙声伴随脚步,细细密密绵延到祭坛上,怪异的摩擦咔嚓声不绝于耳。

  月清河心下警惕。她没有抬头,只做自己依旧昏迷,连吐息也放得极其轻缓。她卡在祭坛石柱上不止一天,此刻来的人不加遮掩,恐怕是敌非友。

  她静默,听闻来人靠近。

  待到那人身影由月光映照,落在月清河身前,她几乎有些茫然——

  是一个人。他身形高大,笼罩在严实的衣袍下,身旁却又有许多节肢。那是虫类的甲壳,与他的身影挨得极其近,亦步亦趋。

  云山族人?

  月清河心下一沉,又松了口气。她知道云山一族多有驾驭生灵的咒术,此刻来人,应当是墨阑的同族。

  呼吸间,另一人同样自他身后出现。他们衣着华丽,身形高大,一前一后来到祭坛站定。祭坛上,黑衣女子垂首昏迷,她身形纤细,看着不像云山一族的族人,反而像是外来的修士。此刻淡金色的捆仙锁将她困在台上,黑衣白肤,恍若神人受难。

  女子代替的,是云山一族曾经供奉雨神的神像。

  底下来人却并不奇怪。

  他们在祭坛上站定,对神像由活人替代毫无反应。沙沙声不绝于耳,两人撩开衣袍,当即跪在祭坛下。

  他们一头磕在祭坛上,月清河听到砰砰作响,她垂下的眼帘捕捉到了光影,当即惊愕。她看到血色自跪拜的两人头下蔓延开,将石阶斑驳的墨黑再次染红。

  这是在做什么?

  月清河不能动弹,只感到那两人连续磕头不下百次,祭坛上,捆仙锁越发紧绷。她强忍疼痛,观察那二人来意,就见他们若无其事站起来。

  月清河瞳眸微缩。

  她看到二人模糊的额头,但样貌并无遮盖,竟然是云山一族的族长和大祭司。

  更令月清河惊愕的是他们目前的身形。

  云山一族身形高大,月清河年幼时见过大祭司和族长,这二人虽然有些修为,但究其根骨,依旧是修士的资质。

  驱使虫类,只是咒术。

  如今二人站在祭坛下,头上血色模糊,却面不改色。他们摇摇晃晃起身,严密的衣袍下阴影窜动。月清河听过的,诡异的沙沙声,竟然是虫类节肢划过石块的声线。

  他们有着人的面目和手臂,衣袍下,竟然已经是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