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在马场, 安镜就看到了蔚音瑕的身影,甚至好几次与之目光相遇,只不过她的目光不曾为蔚音瑕停留, 而蔚音瑕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
她的心好像平静了许多, 不会再不自觉地去找寻蔚音瑕,也不会再思索蔚音瑕有何目的, 仿佛就是不相干的人。
可当唐韵青拿出安熙的“遗书”时, 她的心再次卷起了惊涛骇浪。
巨大的海浪瞬间从四面八方将她吞没,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恐慌,还有悲鸣。
安熙会给她留下什么样的遗言?安熙的遗言里一定会有那个女人吧?
她不想看到关于坏女人的只言片语,不想再动摇自己的心, 可这是安熙最后留给她的书信, 她不能不看。
一直等到深夜,安镜才颤抖着双手打开了这封安熙生前留给她的信:
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 我已经和爸妈在九泉之下团聚了。对不起啊,未经你的允许就先走一步。
原谅我食言了。我说要解决卡恩,可变故来得太快,战况紧迫, 我只能暂且将私仇放在一边。我说要回来找你,可我却回不来了。
我总是很听你的话,这一次, 是弟弟不乖了。
爸妈这边你不用担心,安家没落是我这个不孝败家子造成的, 即便你有错, 也只是没有管好弟弟的错。
我活着的时候没能替你分忧的重担,现在终于能全部替你扛下了。所以你就别再和我抢了。
不过我猜, 你现在一定又挣了很多钱了吧?够再养一个纨绔弟弟吗?
够的话,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还赖着你。
姐,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很小的时候救我于危难之中,谢谢你愿意来到安家成为我们的亲人,谢谢你从来都是无条件地护着我、宠着我。
谢谢你,世上最好的姐姐,让我做了世上最幸福无忧的弟弟。
同样的,我也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幸福。
我走后,你就不要再去做别人的姐姐了啊,我不许。不是因为我霸道想独占你这个姐姐,而是因为,你的余生该完完全全地为你自己活着了。
故而,我要说一些没来得及当面跟你说的大实话了。
虽不知这封信何时才能到你手里,但不管过去多少年,我相信你喜欢的人,一定只有她一个。
若此时此刻你们在一起,那我就祝你和小嫂子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若你们没有在一起,不论是何种缘由,也请你看完这封信后,再重新思考一下要不要在一起。
之所以没有在那日与你分别时说出这些话,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我们都爱你,我不愿成为你的拖累,她亦是。
卡恩被巡捕房羁押期间,我借机通过絮儿与她联系上一次,问她愿不愿意随你离开沪海。
她的答复,我也附在信件里了。
你自己看吧。
其实发现你和她之间的关系与感情变得特殊,不是在夜总会门口,而是早在我们一起去看话剧那天。
那天的夕阳很美,夕阳下的你和她更美,也特别登对。
我没骗你。
话剧结束,我和如月回头看到你起身抱住了她。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心照不宣,没有发表感言。
你和她的拥抱一点都不像姐妹之间的拥抱。
你对她的爱,也不比对我的少。
但我不吃醋,也不嫉妒。
姐,从小到大为了替我扛祸,为了不负爸妈的恩情,你一直把自己当成男儿来活。你优秀到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你,也优秀到抛弃了儿女私情。
强哥是条硬汉,处处护你周全,若你和他终成眷属,我也定然放心。
只可惜你啊,偏偏就爱上了和你同为女子的她。
认识如月后,我也谈过恋爱,也有心爱的姑娘,所以我不瞎,我看得见你和她的眉目传情。
我很感谢她,正因为她的出现,我姐终于在三十岁之际明白了何为情爱,你的笑也变成了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开怀。
看到你开心,我也是真的开心。
相信爸妈也会开心。
去夜总会接你的路上,她向我透露,卡恩和蔚正清是旧识,五年前她就在蔚家见过他一回。这几个月,卡恩偶有去往蔚家与蔚正清密谈,他们之间必定有“不干净”的往来,让我们多加留心,两边都要提防。
我问她为什么要背叛父亲,告诉我这些?
她说,她向往光明,而阴暗的蔚家从来就不是她想要的家。
她也跟我道了歉,道歉说她接近我是听从了蔚正清的命令。但她不后悔这么做,因为认识我才有缘认识了你,因为认识你才又有幸认识了韵青姐和傅医生,是我们让她明白了什么是朋友,什么是家,什么是真情。
她说,她很羡慕我,羡慕我有你这样的姐姐。
我回答她说,她现在跟我一样,也拥有了你这个姐姐的关心和爱护。
可她看着车窗沉默不语,许久才自言自语道,如同昼夜交替,黑暗与光明永远无法并存。
姐,她和你、和韵青姐、和如月都不同,可怕的不是她生在蔚家,而是生在蔚家只是她人生不幸的开端。
我能理解她的悲观与怯懦。
以及她的不反抗。
身处蔚家那样的囚笼,身心长期被操控,活在压抑的环境中,她不敢有自己的思想,更不敢有妄念,只有听话才能活着长大。
是你,让她蛰伏已久的“自我”开始苏醒。你就是她的光明,她的思想,她的妄念,更是她的勇气。
如果不是因为足够爱你,她又如何敢违逆蔚正清而苦苦哀求卡恩放过我们?
毕竟那时候,连华界巡警总局都要忌惮卡恩,何况蔚家?
所以,她对记者讲的那些话,你别太当真。
说给蔚正清听的罢了。
连我都感受得到她对你的爱,你身为当事人不可能感受不到真心。
除却两家先后退婚一事,安家和蔚家,本就没有深仇大恨一说。你想爱就爱,别有什么负担。
我只是希望有个爱你的,你也爱的人陪你走往后的路。
倘若此生真的难以和她在一起,姐夫也好,嫂子也行,你选的人,我都认。
你看我和如月,阴阳相隔,想爱也爱不了了。
我多想留着命,明媒正娶。
如月还在的话,请帮我多多照顾她。
如果她也不幸牺牲,请你帮我问问戚老板,能不能让她和我葬在一处。哪怕只是一个衣冠冢。
姐,永别了。
别为我难过太久,为国捐躯,虽死犹荣,也无比自豪。
你一定要好好生活,务必照顾好自己,劳逸结合多挣些钱,多行善举,愿我们一家人来世还能再相见。
最后,帮我向强哥带一句问好,也祝他早日遇良人,早生贵子。
我敬他如兄长,你随礼的时候,记得多随一份。
……
信封里头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切勿涉险,唯盼君安。速离。
从信中所提内容来看,安熙写下这封信时,蔚音瑕还没被赶出蔚家,卡恩也还没有死。
当日卡恩之死,被工部局说成是戮帮复仇,而戮帮已支离破碎,巡捕房的人装模作样地在大街上排查了一轮,搜寻戮帮余孽无果,便没了下文。
自以为是的卡恩,恐怕也没料到自己会死在异国他乡,被弃之如敝履吧。
安镜眼睛酸胀,她把信折好放回信封,而蔚音瑕的那张字条,被她用打火机点燃了。
安熙能帮蔚音瑕说那么多“好”话,只因他还不知蔚音瑕藏了多深的心机。她最不能原谅的,是连“红缨”都是假的。
那个女人嘴里,没有一句话可信。她和安熙都被骗了。
……
离马场开业都过去好几天了,眼看着安镜魂不守舍,徐伟强吩咐柏杨:“今晚把仙乐门包了,把以前跟过我的弟兄都找来,有多少是多少。”
“是。”
柏杨至今孑然一身,没有谈过情情爱爱,但他大概也猜到镜姐回来沪海后的种种“不正常”都跟蔚音瑕有关。
在仙乐门和马场他都仔细观察过蔚音瑕,私下他也找私家侦探查了蔚音瑕这三年的行迹,确认她没再跟任何男人或女人有染。
如今强爷都有了梨夏,镜姐和蔚音瑕各自又都没有新欢,为何不在一起?
安熙当年请求他永远不要将蔚正清害死安父安母一事告知安镜,就是因为知道安镜和蔚音瑕相爱了吧。
他跟蔚音瑕接触不多,对蔚音瑕的印象谈不上好与坏,但他还是希望镜姐能从阴霾中走出来,也希望安熙的苦心没有白费。
所以哪怕蔚正清已死,他也会把秘密烂在心里。
入夜,安镜被徐伟强哄着,拉去了仙乐门。依她的火爆脾气,要自己真不愿,谁都拉不动。
三十来号人,多数混得不咋样,乌烟瘴气。
“强爷,难为您这么些年了还记得我们,当初承蒙您和镜姐照拂,离开前还给了我们安身立命的本钱,这杯,小弟先干为敬,祝强爷和镜姐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他说的钱,正是安镜从家里带出来的那些。决定北上后,就把大部分都给弟兄们分了。
“强爷,镜姐,我也敬你们一杯!不,一杯不够,我连干三杯,祝两位生意兴隆,否极泰来!”
“强爷……”
他们都以为徐伟强多年的心愿终成真,跟安镜双宿双/飞了。
安镜和徐伟强都没立即纠正他们的说辞,但安镜还是吩咐了一句:“柏杨,去把梨夏叫过来,也好让弟兄们认认嫂子。”
徐伟强前段时日一直在忙马场的事,他本来也是想今天就带梨夏回去的。
梨夏一改往日只穿旗袍的风格,今日穿了名媛风的小洋装,这还是蔚音瑕特地陪她去街上挑选的新衣裳。
收到他们一行人要来包场的消息后,蔚音瑕就喜不自胜,找了梨夏去逛街,两人都从头到脚地精心梳洗打扮了一番。
“镜姐,强爷。”梨夏盈盈施礼。
徐伟强伸了手,梨夏拉住,会意地坐到他边上。
柏杨给梨夏倒了一杯酒,然后转向徐伟强,看到他对自己点了点,便喊道:“嫂子,请用。”
听闻柏杨对梨夏的这声称呼,众人都惊呆了,面面相觑,为方才的失言懊悔不已。
安镜率先端起酒杯,碰了一下梨夏那杯:“以后可要好好管着他,让他少抽烟,少喝酒,多活几年享享清福。”
梨夏赶忙也举杯:“镜姐,该我敬您才是,多谢您从前对我的关照。”
其他人见状,也都纷纷举杯喊“嫂子”。
舞台上不知何时换了人。
有弟兄往那边瞟了几眼:“哟,台上的不是仙乐门的缨老板吗?”
仙乐门是唐韵青的产业,但经营人是红缨,所以大家也都一致喊红缨为“缨老板”。
“缨老板居然亲自登台献曲,果然还是我们强爷和镜姐的面子大。”
“强爷您有所不知,红缨姑娘自两年前接手仙乐门以来,还从未登过台。那些多年前在这儿听过红缨姑娘唱曲儿的老顾客,一嚷嚷就会被保镖打出去。这红缨啊,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柔弱无助的小姑娘了。”
“谁说不是啊,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寡言少语的小小歌女,如今都有老板风范了。”
弹奏完两首曲子,蔚音瑕下台来,当着众人的面摘了头纱。
她端起安镜身前的那杯洋酒:“徐老板,安老板,多谢二位照顾仙乐门的生意,红缨敬你们。”
对于那些不认识蔚音瑕的人来说,红缨的美貌是惊艳;对于认识蔚音瑕的人而言,红缨的样貌是震惊。
是谁说这深藏不漏的缨老板日日戴着面纱,是因为貌丑来着?又是谁说蔚音瑕大逆不道叛父弑母后,死在了监狱里的?
不对啊…这蔚音瑕不是曾经跟镜老板……
众人目瞪口呆。
徐伟强点头道:“缨老板客气。仙乐门是我和阿镜以前就常来光顾的舞厅,于我二人,意义非同寻常。”
“仙乐门于红缨,也意义非凡。”她盯着安镜,却看不到对方眼里的丝毫波澜。
蔚音瑕心一痛。
她仰头喝了酒,回眸一笑百媚生,笑得在场的男人心神荡漾。
随后她和三教九流的男人们喝了很多酒,没有人拦着,她就一直喝一直喝,喝到有人醉了,开始对她动手动脚。
徐伟强扫了一眼若无其事的安镜,抬手对他们说道:“缨老板今日兴致佳,你们谁能哄得美人开心,说不定就能跟着日进斗金的缨老板走上康庄大道了。”
有了强爷的发话,男人们更加肆无忌惮了。
梨夏有些坐不住,被徐伟强按下。
安镜这才瞪了徐伟强一眼,后者反而冲她举了酒杯,火上浇油道:“缨老板年纪不小了,没个疼她的人怎么行?”
蔚音瑕又倒满酒,笑着应和:“是红缨没有梨夏姐姐的好福分。强爷可不要辜负了梨夏姐姐的一片痴心。”
“缨老板,酒喝多了伤身。”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凑上前,握住蔚音瑕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将那杯酒喝下,“我最会疼人了,缨老板不妨看看我?”
“口说无凭,”蔚音瑕也不挣扎,另一只手反而又往杯子里倒了酒,“我在舞厅陪客,一晚至少得喝二十杯酒,你能帮我喝多少杯?嗯?”
“二十杯算什么,缨老板要是给我机会,三十杯我都替你喝。”
男人说着,握住蔚音瑕手腕的手也渐渐覆上了她的手背,再次将杯子里的酒喝了个干净。
喝完还舔了舔嘴唇:“缨老板亲自喂的酒,味道都更香醇了。”
“滚开。”安镜沉声呵斥道。
男人和蔚音瑕都被吓了一跳,杯子也应声落地。
男人吞了吞口水,暗松一口气,识相地退开。要不是来之前柏杨就跟他说了红缨是镜姐的人,两人近日在闹别扭,需要他帮忙配合演一出戏,给他十个胆也不敢在镜姐和强爷眼皮子底下调戏红缨啊。
这人从前跟柏杨交好,柏杨信他,他也信柏杨。
安镜起身,毫不怜惜地抓着蔚音瑕的手腕,拽着她就往外走。
徐伟强示意柏杨:“你去跟,听她吩咐。”
“是。”柏杨领命跟了出去。
他们回来沪海后,仍面临着暗藏的杀机,毕竟戮帮散了,樵帮后来也散了,但海帮还没有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