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老爷子这一倒下去便再也没有醒来,他的身体这些年已经被阮星瑞折腾的无比衰弱了,慕容复找到他的时候可以说已经差不多快要接近油尽灯枯了。慕容复费了好大的功夫,找了好些珍奇药草才勉强让他撑了这么几日,上午的那一番动作算是尽了最后的气数,回光返照了。

  而就在大家为阮老爷子的过世而伤心的时候,有丫鬟跑来报说阮夫人不见了。

  “什么叫做不见了?”阮星松抹去眼角的泪水,站起身冷喝,原本就冷然的神情越发清冷如霜,虽然面上竭力维持镇定,但是眼底还是忍不住浮现起慌乱恐惧之色。

  “是宋管家……”小丫鬟吓得伏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回道,“是他带走了夫人……”

  “说仔细!”阮星松语气森冷,小小的脸上浮现起丝丝杀气,全身气势大开,吓得小丫鬟伏在地上低泣起来。

  “奴婢……奴婢正陪着夫人歇息,然后……然后宋管家突然闯了进来……他……他和夫人单独说了会儿话,然后……然后就抱着夫人走了……”小丫鬟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叙述。

  “混账!”阮星松拿起手边的茶碗摔到了地上,滚烫的茶水混杂着瓷器的碎渣四溅一地,也溅在了那小丫鬟头发上衣服上,令小丫鬟顿时一阵瑟缩,泪流的更汹了。

  “你们不会拦着吗?一个个的都是死人不成?!”阮星松怒不可竭,抓起桌上的东西一件件的摔到了地上,站在周围的丫鬟小厮全都吓得垂头跪在了地上。

  慕容复坐在一旁目光清冷地瞧着,见他如此,微微皱了皱眉,直到他发泄完毕,这才淡淡开口,语气略带提醒和责备:“涵之。”涵之是慕容复为他取的字。

  “是。”阮星松这才想到还有师傅在旁看着,立即收敛了怒气。闭了闭眼,手指握紧再松开,他已经失去了父亲,绝对不能再失去母亲,想着,睁开眼朝地上的小丫鬟问道,“你可知宋管家带着夫人去了哪里?”

  “奴婢也不清楚……”小丫鬟吸了吸气,结结巴巴地回话,语毕只觉得浑身一寒,哆哆嗦嗦地叩头道,“奴婢听宋管家和夫人的谈话,好像……好像是去了凤凰山……奴婢……奴婢也只是猜测……”说道最后已经害怕的泣不成声。

  听到凤凰山三个字,阮星松的面色倏地沉了下来,静默一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冷声吩咐道:“都在这里守着,一切等我回来再说!”然后看向慕容复,见慕容复对他微微颔首,这才抬脚快步走出了屋子。

  “去跟着吧。”慕容复想了想,侧头朝阿碧吩咐道。

  “是。”阿碧一怔,随即快步跟了出去。

  阿碧一路跟着阮星松抄捷径出了阮府大门,早有马车候在门外,见两人出来,忙有小厮上前,放凳子的放凳子,掀帘子的掀帘子,方便两人进入。

  上了马车,阿碧在阮星松对面坐了下来,低眉垂眸尽量让自己做雕塑装。反正慕容复只是吩咐了让她跟着他,那她就乖乖的跟着好了,至于安慰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然而她这样想,并不代表对方也是这样想的,有时候她越想躲着麻烦,麻烦却越是喜欢粘着她。

  马车启动,一路顺畅平稳地驶出了内城,到了凤凰山,开始颠簸起来,就在经过一个坑的时候,马车一颠,坐在对面的阮星松直直地栽到了她的怀中。

  阿碧下意识便要推开他,但是却发现腰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某人紧紧地拽在了手里,且另一只手环抱住了她的腰。

  看着埋在她怀中不愿起身的小鬼,她只能无奈地在心底叹了口气,到底还只是个孩子,一天之内遭受如此变故,能做到这般已经很不错了,想她七岁的时候也没有如此清冷老成。

  这样想着,看着他的目光终是柔了下来,想了想,伸手轻轻拍抚他的后背,感觉怀中的人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一时间车厢里一片静谧,直到咣当一声马车停住,阮星松仿佛猛然清醒过来般,立即从她怀中起身,然后也不看她,直接面无表情地跃出了马车,朝着一旁的小路奔去。

  阿碧无所谓的挑挑眉,然后抚了抚衣襟上的褶皱,也跟着跃下了车,沿着开满牡丹花的小路走去。

  转过两个弯,视野顿时宽阔起来,一大片素白晶莹的牡丹花映入眼帘,在傍晚的微风下摇曳着身姿,环绕着整个亭子,天边橙黄橘红的晚霞为这莹白的牡丹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而那亭子中央,一袭月白色长衫的男子怀抱着一身着鹅黄色衣衫的女子欣赏着这绚丽的美景。男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女子唇边流露出一抹幸福的浅笑,衬得整个人容光焕发起来,散发出令人难以逼视的光芒,但却仿佛盛开的昙花,一瞬间的绚烂过后,重归平静,快速地黯淡了下去。男子紧抱着女子,眼角一点一点的落下来泪来,渗入了女子的乌发中,迅速消失不见。

  “娘亲——”阮星松瞳孔骤然紧缩,整个人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向了亭内。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啊。阿碧立在原地没有上前,只伸手折了一朵雪白含苞的牡丹别在了衣襟前,抬眼看向天边,那幻紫流金的晚霞此刻硬是晕染出了一抹悲壮的色彩,一阵风过,吹起片片牡丹花瓣,仿佛在祭奠那消逝的爱恋。

  ——————————————————————————————————————————

  雪白的帷幔,雪白的孝衣,短短不过数个时辰,原本张灯结彩,红绸喜彩的大厅此刻却是一派苍白悲凉,而原本前来贺寿的客人,此刻却都换了素衣一个个的上前凭吊。

  待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去,慕容复这才上前上了香。

  走到阮星松面前,似想要说什么,然而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转身离开。

  “公子……”阿碧终于忍不住开口唤他,天知道阮星松这小鬼发什么疯居然死拽着她的腰带不放手,害得她愣是陪他跪了足足两个时辰,这不是要她的命么。朝慕容复发去求救的信息,谁知这人居然视而不见,这可不成,她可不想在这阴森的灵堂里跪一个晚上。

  慕容复背影微微顿了顿,但随即便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般离去。

  好,很好!阿碧咬牙,居然给她装听不见,他最好祈祷将来有一天不会落到她的手上,否则的话,绝对有他好受的!!

  阮老爷子的头七过后,慕容复便打算启程打道回府。去的时候四个人,回的时候却成了三个。阿朱暂时留在了阮府,好不容易找到了亲人,自然是要好好增进增进感情。阮星竹没有再回小镜湖,而是留下来帮忙打理阮家。同留下来的还有宋安明,或许是答应了阮夫人什么,又或许是他自己的意愿,他依旧当起了他的管家,帮着重振阮家。

  除去慕容复和阿碧,那另外一人,不是风波恶,却是阮星松。风波恶打寿宴完毕便无聊的跑去找人打架了,到现在也不知所踪,慕容复看似好像也没有打算要找他回来的意思。

  至于阮星松,他既然成了慕容复的徒弟,那么自然就得跟着师父走。

  然而三人刚刚才走出洛阳城,便接到包不同发来的信鸽,说是包不靓被抓去了万劫谷,那谷主夫妇不相信他们是父女,硬说他是人贩子,不肯放人,希望慕容复能前去作证。

  人贩子?!阿碧嘴角抽动,得,不用说,肯定是靓靓那丫头搞的鬼。

  慕容复略一沉吟,一边回信一边示意车夫朝万劫谷方向行去。

  番外一

  人生若只如初见。

  洛阳城里盛传城西柳家小姐柳舒玉,温婉贤淑,才貌双全,绣出的牡丹花可以假乱真招来蜂蝶。不过到底只是市井中的传言,毕竟柳家小姐养在深闺,究竟是真是假便无人可知了。

  又是一天四月天,满城牡丹飘香,柳家小姐也十九岁了,已经是个老姑娘了,但是慕名前去求亲的人仍不在少数,毕竟娶了柳家小姐不但代表着有了一个貌美的贤妻,同时还代表着有能够拥有可以令自己少奋斗数十年的资产。

  本是春暖花开春光明媚的日子,然而柳家小姐的绣楼内此时却弥漫着凝重哀伤的气息。

  “小姐,您真的决定了要嫁给阮老爷了吗?”丫鬟春蕊咬着唇开口。

  传闻中的柳家小姐此时正倚靠在窗户边,只见她身着一袭鹅黄色束腰纱裙,更显得纤腰盈盈,肌肤净白如瓷,容貌温婉俏丽,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干净清澈。然而此时那双大眼睛里却浮现着淡淡的哀愁,秀眉紧蹙,面上萦绕着浓浓的忧郁之色,仿佛冻结的油彩,浓郁的化不开。

  听见春蕊的问话,她眼底的郁色更加浓重了,叹息道:“你觉得现在的我还有其他路可以选吗?”

  “可是小姐……”春蕊眼底溢出点点泪水,她和小姐从小一起长大,实在不忍心看着小姐为了救老爷夫人和小少爷而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那阮老爷今年已经五十岁了啊。”

  “那又如何,只要他能救了我柳家,我嫁他又何妨?”柳舒玉勉强维持笑容,“更何况那阮老爷你也见了,看起来哪里像五十岁的人,看着还年轻的很。再说了,奶娘都说了,老夫少妻的话,丈夫更会疼人些……”一番话像是在为丫鬟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可是……”春蕊蹙着眉,还是觉得不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只是音量略微低了下来,“那万一有一天宋公子回来了怎么办?”

  刹那间,空气凝滞,四周一片寂静。

  柳舒玉唇边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眼底浮起浓重的哀色,点点晶莹的泪花从眼角溢出。

  “奴婢知罪,是奴婢说错了话,还请小姐责罚。”春蕊见状忙伏下身去。

  “起来吧。”柳舒玉拿起手帕拭了拭眼角,强装出一抹笑容,“他不会回来了,就算他回来,也只能怪我们有缘无分了。”

  她一点也不相信宋安明就这样没了,她总有一个感觉,他还活着,他只是迷了路,终有一天他还会回来的。

  然而此生她却不得不负了他。

  若她不是柳家的小姐,若是二叔没有趁父亲生病抢夺家产,若小弟没有被下药,若她没有一双和阮老爷心爱之人相似的眼睛……那么,她一定会一直等,一直等他回来的那一天。

  但是现实没有如果,她没有时间再等他,这一世她欠他的,只能等下一辈子她做牛做马来偿还了。

  五月初五端午节这天,柳家小姐正式出阁,嫁入了阮家,婚礼之热闹之壮观,羡煞了一众女子。

  三个月后,柳氏夫妇逝,柳家二爷伤心过度,缠绵病榻两个月,终是尽了气数,跟着去了。而柳小公子据说拜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薛神医为师,在未出师之前不得回来。

  又过了三年,柳舒玉为阮老爷诞下一子,起名阮星松,乳名安儿。

  丈夫知冷知热,且只有她一人,通房小妾均无,儿子活泼可爱,聪慧懂事,似乎一个女子一生所追寻的一切她都有了,日子过得充实安然,只是,偶尔瞧见那开的灿烂的牡丹花时,心里却总有一个地方不可抑制的泛起细小的疼痛,虽细微却无法忽视。

  就在她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相夫教子过下去的时候,她却再次见到了那个人。

  六年。

  她有整整六年没有见过他了。她以为她已经模糊了他的容颜,模糊了那一段年少青涩的爱恋,但就在她再次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才发现错了,所有曾经的记忆都一股脑儿的涌了上来,比之之前更加清晰深刻。

  原来,她从来就不曾忘记他,一刻都没有。

  但是记得又如何,此时的她已经为□为人母,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少女,她不能抛下丈夫和儿子离去,就像他不能抛下他失忆时嫁给他的救命恩人的女儿一般。

  就这样吧。她想,就这样保持夫人和管家的关系,那些无人知晓的曾经就这样埋入心底,永远不要再提及了。而他似乎也是这般想法,除了府内的事务,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提。

  然而,她却未曾想,对他来说,她的背叛给他的打击有多大,大到可以令他冷眼瞧着阮星瑞给阮老爷下毒,可以将他们母子囚禁起来。

  三年。她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装疯卖傻来布局,终于让他们放松了看守,得以让她想办法联系到春蕊,让她找人将安儿带了出去。

  至于她,是她欠他的,那么就让她亲自来偿还吧。

  一条白绫结束一切怨恨。

  然而她却不曾想他竟会救下她,这么些年来他面对她时那淡然的面具终于裂开,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就是他们当年在一起的时候也未曾见过。

  不知为何,令她平静无波的心湖泛起丝丝涟漪。

  慕容公子来找她是她没有料到的,赫赫有名的慕容家她还是知道的,原来安儿竟拜了他为师,那么,她此生便再没有什么放不下了。

  所以,在端起那晚阮星瑞派人送来的燕窝粥时,她只是浅浅一笑,便端起来全部喝了下去。

  躺在床上,听着远处传来的热闹声,可以预见阮星瑞将是如何悲惨的结果,感觉腹下传来隐隐的阵痛,她缓缓闭上了双眼。

  “柳儿!”无比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幻觉吧,她想,然后手上传来的触感却不得不令她相信是真的。她睁开眼,看到他慌乱的面容。

  她笑了,能死在心爱之人的怀中,她这一生也算是圆满了。

  又是凤凰山,又是那牡丹亭。

  嗅着淡淡的牡丹花香,看着熟悉的景色,恍惚回到了过去。

  “你怎么不知道呼救!”少年打跑那群无赖,来到她面前责问,却在看见她的面容时,微微一怔,红了脸,手足无措起来。

  而少年俊朗的面容也令她害羞地垂下头去。

  “明郎……”让她再最后唤他一次吧,“好想……好想……回到那个时候……”若能回到当初,她宁愿不要和他遇见,不会相遇,就不会相爱,他就不会因为和父母赌气而接了那趟镖,就不会坠崖……一切的种种都不会发生,她愿用来生还他一个安稳幸福的人生。

  所有她欠他的,就让她来世再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