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有水, 不知是从哪来的。
李雁看着那滴水珠,一点点从小变大,在顺着墙淌下来, 在墙壁上留下一道印子,慢慢消失了。
真有意思。
他听到了水滴发出欢乐的笑声。
这个房间,和前面监牢隔得太远,那边的声音, 得运起真气, 把声音拧成一股,再传过来才能听见。
也没人会这么聊天, 累的慌。
——那日大将军大司马不知道和李应辰说了什么, 高台里突然来了一队禁卫,将人拎起, 丢到了天牢里。
李雁子啊戏本子里听过好多关于地牢的故事。
关进来的来, 没有再活着出去的道理。
一路上,李雁看到了很多人, 有疯了傻了的, 还有孩子, 不大点, 约莫一辈子都得在这里了。
李雁摸摸自己的肚子, 他的孩子,也许也是这样,在这里, 永远也见不到太阳。
若这孩子只是普通人, 李雁一辈子不会让他走上修仙之路。
可这孩子, 是个天生的灵胎。
就算是没有经过任何人的指点, 他也会自然而然走上修仙之路。
他能成为这世上顶天立地的英雄。
如果他能出生的话。
对不起, 你大概是看不到外面的太阳了。
李雁摸着肚子,坐在墙角。
等死,真是一件比死还要可怕的事。
闸刀就悬在那儿,不知道举刀的人,什么时候想起来。
幻海边的山盟海誓是真的。
回到九重天,想杀他,也是真的。
时移世易。
只是李雁没想过,居然会变得这么快。
仔细想想,两个人之间,也确实没有什么可回想的记忆。
从追杀开始,到相互利用。
北邙山顶,就该知道,彼此最后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李雁不曾后悔,为什么要做那只飞蛾。
只是不记得,自己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卦的。
明明一直都很讨厌他的啊,为什么总想着他?
想着想着,一切都不对了。
再想着想着,所有的都消失了。
做了一场美梦,总归是要醒的,不醒,就只有死在梦里。
李雁琢磨了半分,他还是想死的明明白白的。
至少变成了鬼,至少在来世,可以早早避开他。
把他刻入自己的灵魂之中,告诉自己,他危险,不要触碰。
李雁闭上眼睛。
外面好像传来了脚步声。
他也不知道,这声音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儿太安静了,安静到,他经常能听见幻觉。
无数人从外面跑动,铁门碰地一声被打开,有人打扫了房舍,随即,一身正红的人走了进来。
李雁侧头,那抹红色的影子变成了开在墙上的花,很快便被水冲刷干净。
他眨眨眼,铁门依旧紧锁,屋子里依旧安静。
李雁倒在地上,耳朵贴向地面。
大地将所有人都连在了一起,只要他再敏锐一些,就能听到那个人的声音。
——这不就听到了脚步声吗?
阴暗的地牢,每走一步,都是回声。
上一次来,邓通手中,带着一个食盒,来到这里,送某些人离开。
这一次,他的手里依旧带着一个食盒。他以为自己会手抖,没想到走的很是轻快。
前面有人,突然凑到门边:“你怎么又来啦,啊哈哈哈哈。”
邓通看着眼前这个疯子,没好气地说:“我来送你上路了。”
“好呀好呀。”那人笑嘻嘻地说,抓了抓凌乱成稻草的头发,从门上的小窗伸出手,“来啊,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快点递过来啊。”
邓通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搭理他。
他也才知道,原来蒋子文,便是李应辰。
也才知道,原来李应辰,变成李应辰之后,就不再是蒋子文。
居然有人,可以将自己一分为二,劈开得那么彻底。
蒋子文对邓通的敌意都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李应辰对邓通的漠然,好像他们根本就是两个陌生人。
李雁也失踪了。
无论在哪,都找不到他的踪迹,无论是谁,都三缄其口。
李大总管,小侯爷,所有知道他的人,都当他不存在。
邓通打听到,李雁就藏在这深宫之中,只是这儿太深了,他们都找不到他。
今日,大将军大司马让他送一顿饭。
之前皇帝李应辰也让他送过。
他去牢头那拿了东西,就往里走。
还是最后的那间房,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李雁原来已经在这了。
难怪找不到他。
难怪他连小金也不要了,放着孩子一个人在外游荡。
原来,撰写才子佳人的话本已经被狠狠撕碎,最后浪漫的结局都如蝴蝶般烟消云散,只剩下了残破不堪的两座孤坟,相对而望。
李雁缓缓抬起头。
邓通仔细打量了他,他身上本没什么伤口,这会儿整个人依旧很精神,有些削瘦,脸颊下凹得厉害,眼睛越发大了,只有一双眼睛,像是上山的猴子,里面全是懵懂天真的光。
怎么会瘦成这样?
他已经辟谷了啊。
莫不是有人虐待他?
“你是来杀我的吗?”李雁爬起身,侧过头,看着他。
邓通手中的食盒,似有千斤重。他咽了咽口水,喉咙干涩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蒋子文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将李雁忘得干干净净。
李雁笑了,撑着墙起来。
邓通蹲下身。
李雁伸出手,青色的经如同走地蛇一般盘旋在他腕子上,想去够那个食盒,却拽不动。
邓通默默,将盒子推到他面前。
李雁打开食盒,两眼发出惊喜的光:“八宝鸭!”
他伸手,也顾不得脏不脏的,在衣服上随手擦了一下,撕下了鸭子的腿。
邓通一拍他手:“别什么东西都吃。”
李雁眨眨眼睛:“你该不会是嫉妒我吧。这可是我的,没你的份。”
断头饭都有人抢,还有没有天理了?
邓通低着头:“你可以不吃的。你修炼了这么久,早就辟谷了。”
一口鸭肉,卡在李雁的嘴里。
邓通不懂。
若是平日,他自然是辟谷了,自然什么都不用吃。
可是他身体里,还有个珠子啊。
李雁曾见过,有人剖开了自己的腹部,伸手,硬生生将肚子里的珠子拿出来。
他不敢,他怕疼。
他怕珠子疼。
“总归人是要吃饭的。”李雁说,“我都好久没吃上一顿饱饭啦。”
总也得让人做个饱死鬼不是。
“告诉你一个消息。”邓通说,“你儿子跑了。”
这些天,有人在暗中搜捕小金,一直没寻到踪迹。
李雁看着墙壁上渗出的水珠,慢慢凝结滑落,变成一道溪流,从墙壁上淌下。
“他那本事是我教的,只要他不想,没人能找到他。”
李雁从小,就不教小金别的,专教他脚底抹油的本事。
除非有个网子,能让他心甘情愿往里跳。
不然是找不到他的。
“我听说,这儿之前关的人,是我的曾祖父。”李雁看着邓通。
邓通低下头,他无法张口。
“我知道他也是你送走的。”李雁道,“别那么难过,生死有命,何必,我在这儿过得可比他好多了。”
和那位前朝末帝不同,狱卒对李雁,有种特别的怜悯。
反正挺客气。
客气到李雁有种错觉,外面一直有人在关注他,一直有人在保他。
他曾偷偷听过,那些狱卒,一个“余孽”,眼中饱含的恶毒。
能把这些怨毒都压下去的人,该得是多厉害的一个人啊。
那只能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了。
现实打脸太快,他都有些受不了。
人之将死,想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死亡还是挺可怕的,李雁有点怕。
他笑着对邓通说:“我还记得,你以前一直想当我爹来着。”
邓通尴尬地笑了。
以前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哪能把自己当前朝太孙呢。
“我可不想和你扯上关系。”邓通说。
李雁愣了愣,这才勉强记起,自己好像是因为身份被抓进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配不上你。”邓通说。
李雁咬了嘴里的鸭肉,磨着牙,一点点将肉化开。
邓通觉得自己越解释越麻。
“能当我师叔祖,也算是你福分。”李雁眨眨眼。
从很久之前,就知道你运气好。现在看来,原来是用遇见我换来的。
李雁歪着头,又朝着邓通看了眼。
邓通知道,他看的不是自己,他在看外边。
到了这个时候,依旧觉得他会来?
“他不会来了。”邓通赌气着说,“他不日将迎娶大将军大司马的女儿,他有自己的中宫,会有一大群可爱的孩子。”
你的孩子,就算是天生的灵物,也不值一提。
“谁?”李雁佯装不知。
他有一大群可爱的孩子,管我什么事?
我有我自己的孩子,我会疼他。我会和他在一起,永远陪着他。
至于蒋子文。
李雁从未想过,他会来。
“你说蒋子文啊。”李雁拿出了第二层的阳春面。
蒋子文会给他准备阳春面,这碗不行,已经坨了,蒋子文会让人再换一碗。
李雁端起碗,果然不好吃。
“我挺佩服他,为了诱杀我,不惜把自己也搭进去。”他调侃着,笑着说。
肚子里生出一团火气,看来是饱了。
他打了一嗝,开始赶人:“饭送到了,我都吃了,你可以走了。”
邓通不想走,李雁的眼中,透露出一种急切。
他心一横,转身离去。
那是李雁最后的自尊——
李雁抱着肚子,缓缓坐了下去,躺在地上。
好疼啊。
他疼的叫不出声,只能张开嘴大口喘气,清水,从他嘴里涌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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