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漆黑一片,头顶上的那轮圆月,慈穆的光辉照不进这林子的最底下。

  地上都是陈腐的落叶,有的化成了泥,有的还剩筋脉。

  空气中一股阴冷的味道,带着些水汽,湿淋淋的。

  李雁的脸被火把照着,红通通的,豆大的汗珠挂在脸上,刚刚经历了一场跋涉,好容易到了安全的地方,一放松下来,林间的风,吹得他透凉。

  他肩扛着邓通,弯腰在地面上走了两步。

  耳边的风很安静,只拨动一两根发丝,李雁听了会儿,直起身来,踉踉跄跄往前走。

  邓通肩上的箭已拔出——那根本不是箭,而是刺,铁竹子的刺。

  这种浑身是刺的植物,附着在高大的乔木之上,其四周必有宝藏。

  李雁抬头,前面一片红色,如同草原上的野火,炽热浓烈。

  他还没走近,肩上一沉,邓通直挺挺压在他身上。铁竹子有毒,几乎无药可救。

  所谓几乎无药可救,那是“几乎”。

  他师傅一生攒的宝贝不计其数,也不知道他一个小小的山门长老,哪能弄到这么多好东西。

  不过现在,这些都便宜了李雁。

  也顺便便宜了邓通——

  李雁从罗盘的后面,抠出来一粒拇指大的棕药丸子,那味儿,和发酸的牡蛎差不多,差点没把他熏死。

  他捏着鼻子,硬是把那丸子塞到了邓通的嘴里。

  邓通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随即又闭上。他差点以为把人送走了,探了鼻息,才发现人还活着的。

  亏大发了。

  李雁拖着邓通,心里在骂人。

  他师傅留给他的药,怎么不得是生死人肉白骨?

  放到外面,都是有价无市!

  邓通的毒解了,人还没醒,

  飞红的采法异常复杂,不能用金木水火土任何五行之术进行采摘。

  李雁捡起地上的铁竹子——这是草,不在五行之中。

  他裁了邓通长衫前摆,裹着铁竹子,拉开架势,用割稻子的姿势,拎着朝飞红锯起来。

  这玩意难锯得很,他据了五株,满头是汗,抬手擦汗间,就看到一只火焰巨狼,对着倒在一边的邓通流口水!

  李雁倒抽一口气,拎起铁竹子就刺去——那巨狼身中一刺,嗷地一声,夹着尾巴跑走了,李雁的那根铁竹子根本来不及拔,眼睁睁看着它插在巨狼的身上被带走了!

  李雁看着地上这个昏迷不醒的人,叹了口气,实在狠不下心抛弃他再去拔一根铁竹子。

  只能认命扛起他,踉踉跄跄朝外走去。

  “等回去你一定得对我负责!”李雁咬牙切齿。

  夜风带来危险的气息,却不致命,李雁抬头,四下一搜——

  黑黝黝的石头上立着一个人,背对着月亮,看不清他的脸,只有头上伸出两只又长又尖的角!

  他脚下一点,轻飘飘如同柳絮一般从石头上飞下。

  简直不是人!

  李雁一下子看呆了。

  那人停在他面前,身披红到近乎黑的大氅,银线修成的莲花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脸上挂着熟悉的傩面,除了发丝,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

  蒋子文!

  “蠢死了。”蒋子文看着他微张的嘴,连个正眼都不瞧他。

  “之前我们看到的一直是你对不对?”李雁小声问,连身上扛着的人都滑到了地上都不自知。

  蒋子文微微抬起下巴,似乎在说“你在说什么疯话”?

  李雁立刻闭嘴,他可不敢继续问下去:“蒋教主到此,难不成也是来找飞红草的?”

  蒋子文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邓通,下巴微微抬了抬:“他是你什么人?”

  李雁看了眼地上的人,生怕这魔头随便就动了杀意,老老实实地说:“他是我师叔祖。”

  蒋子文点点头,对这人的身份没有半毛钱兴趣。他伸出白玉般的手指,李雁第一次看到,这人身上还有白的时候。他忍不住低头研究起来,蒋子文的手指动了动,满脸不耐烦。

  “拿来。”

  李雁小声嘀咕:“什么?”

  “飞红。”

  蒋子文笑了一下,难得没有讥讽,脸上全是真诚,真诚得和李雁前几日晚上对着他一样。

  李雁摸摸鼻子:“三千两。”

  “嗯?”蒋子文轻微质疑了一声。

  李雁随即觉得,自己这价开的有些高,若在上阳城,开出这样的价格,人家等着用倒是没什么,这儿可是飞红的生长地,蒋子文多跑半里路,就能摘到。

  蒋子文也不跟他废话,拍拍衣袖,转身便走。他到这儿来不过是为了另一重保险,刚才听李雁心声,他危机已经解除,自然也无需为这解药付出额外代价。

  “等等。”李雁一把拽住他的袖子,“价格好商量!”

  蒋子文猛地挥手,把他甩到一边:不要脸的东西,明明是你有求于我,居然还同我谈条件?

  “我不要钱,你帮我把他抗走~”李雁眼看他要走,一把抱住他的大腿,让他动弹不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能把邓通背到此处已是极限,万一再来个什么野兽,他今天可真的要命丧于此!

  蒋子文眼中的光晦暗不清:“我凭什么救他?”

  这人对李雁挺重要啊,若是不救,两人是不是得死这?

  ——难得抓到李雁的把柄,回去得让人好好调查一番。

  李雁一咬牙,把胸口藏着的飞红拿出三株:“这飞红都给你,我不收你银子了,就当是一命还一命!”

  他心里把蒋子文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顺便在心里把邓通大骂一通,想着一会儿怎么让他弥补自己的损失!

  蒋子文低着头,很想踢他一脚:“这就是全部了?”

  李雁点头。

  蒋子文一脚把他踢翻:“你个满嘴谎话的狗东西!”

  满朝文武,各个心怀鬼胎,可没人敢当着他的面撒谎!

  他一把抢过李雁手中的飞红:“我杀了你们,照样可以拿到东西。”

  李雁猝不及防被踹翻在地,瞪大眼睛,眼角眦裂。

  突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蒋子文微微侧头。

  “我笑你铁血心肠!死而不知!”李雁盘腿而坐,双手结印,端的是一派仙风道骨。

  蒋子文飞快读心——

  诶,前几日明明一幅要死样,他今日身上怎么就这么干净呢,连要挟的手段都没有!

  要不然我现编一个?

  蒋教主的仇人,想必很多吧,说不定就撞对了?

  蒋子文勃然大怒,气越发冰冷:“我看想死的是你!”

  李雁看着自己手心翻涌的黑气,定了心神,坚定地说:“吉凶由人,祆不妄作,你如此暴烈,会降天罚!”

  胜败在此一举!

  今日他若不能摆出架势,两个人都得死在这。

  一瞬间,蒋子文看到了他身上的燃气了熊熊烈焰,他双手一摊,笑着说:“报应,不早就来了吗?”

  李雁依旧直勾勾盯着他。

  蒋子文叹了口气:“不过你说得对,那日你放过我,欠你的因果,我终究要还。”他拎起邓通,从李雁身边经过,李雁只觉得胸口一空,五株飞红居然都没了!

  “蒋教主非跟我计较那么两株草吗?”李雁凑上来。

  蒋子文斜了他一眼,分明是在讨厌他的不老实。

  不跟他啰嗦,免得他又说出什么歪理。蒋子文将邓通捆行李似的,打横捆在鹰背上。

  李雁看着那麻绳,就觉得自己胳膊疼。

  他厚着脸皮往鹰背上爬,蒋子文伸手一拦:“我这小鸟精贵得很,可经不起三个人的重量!”

  李雁指指鹰,又指指自己——小鸟?我还没它三分之一大,多我一个怎么就把它给坐垮啦!

  蒋子文不跟他废话,一跃而上,缰绳一拉,整只巨鹰腾空而起。

  留给李雁夜空中一个黑点!

  李雁在心里骂娘,这黑灯瞎火的,怎么追得上!

  他脚下一刻也不敢停,全身真气一个循环,在树间跑了起来。生怕跑了一半,就看到邓通被从鹰背上扔下来。

  乌压压的林子传来鸟兽之声,一抹微光扎了进来。前方草木稀疏,尘土飞扬起来,日头正盛,天上连朵云都没有。

  李雁喘如老狗,眼看前面可算到头了,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来,脚下一滑,从树冠上摔下来。

  飞鹰一阵嘶鸣,盘旋而下,稳稳降落,轻巧如同佛祖拈花。

  蒋子文看着眼前一瘸一拐的李雁,发丝粘在额头上,鼻尖上的一滴汗摇摇欲坠,脸颊上几道灰痕,平日里在旁人的装腔作势被撕得粉碎,心头一阵玷,污神佛的快意。

  李雁抹了抹自己的脸,整个脸越抹越难看。

  蒋子文伸出手,递给他一块象牙白的手绢:“白送你的。”

  李雁也知道,自己现在定然一身狼狈,接过带着冷莲香气的帕子擦了把脸,稍微收拾个人样,顺嘴客气:“那多不好意思。”

  你会不好意思?

  蒋子文勾起他的发带,随手一拉,满头青丝瞬间散开:“既然觉得不好意思,就拿这个来换吧。”

  李雁:我怀疑你蓄谋已久。

  我这带子上一颗月白宝石,就值好几十两。就想着出门在外万一被比如你这样的人抢了,还能卖了凑个路费。

  现在你一块手帕就想找我换了?

  不换!

  蒋子文等着他把这掷地有声的“不换”两个字砸到自己脸上,只看到李雁攥着手帕,眼角红红的,一副敢怒不敢言。

  还是怂。

  “你不说话,这张脸还能骗一骗人。”蒋子文将发带收到怀里。

  李雁满脸疑惑:我说话了吗?

  “就到这了。”蒋子文自觉说错了话,哼了一声,把邓通往地上一丢,骑着飞鹰扬长而去。

  这么一摔,邓通慢悠悠醒了,看着自己一身象牙白的衣服,现在黄扑扑的,废了好大劲,都爬不起来,拧着眉问:“阿嫣,你是不是故意报复我?”

  李雁轻踢了他一脚泄愤:“我要是真报复你,你现在该倒在林子里了。”

  这一趟真是亏大了,全部身家连同三重天分舵最重要的可移动财产全都丢了,李雁已经可以想得出,小金横眉冷对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扶起了邓通,两人跌跌撞撞往来时的官驿走去,邓通的马还在那,好歹能捎上一程。

  ——飞红采到了?

  ——没有。

  ——这买卖苦茶子都赔没了!

  ——闭嘴!我这是因为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