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雨总是下的绵密,云厚厚的积在天上,空气中弥散开泥土的气息。
天色渐暗,昏黄的路灯渐次亮起,雨丝裹挟着光,落进水洼里变成一圈圈的涟漪。
地铁站里人来人往,电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响,林听背着琴,站在地铁站门口,白色的灯光像是来自深不见底的洞,拂去了他半身暖黄,映亮了他的脸。
他收了伞,雨顷刻间打湿他半边肩膀,莹亮亮的水珠挂在毛呢大衣上,初春其实没有他想的那么冷,只是及膝的大衣像是一个屏障,将他与这世间隔绝。
林听看着幽深的地铁站,突然有了想要一脚踏下去的念头,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他看了看两边的电梯,随着人群下行。
地下很亮,人流分开了两层,林听去了地下二层,这趟地铁往郊区去,所以人不算很多。
空旷的站台好像能听见脚步的回声,林听走到最后一节车厢处,卸下了琴盒靠在墙上,他的手在轻轻的颤,林听轻轻地叹了一声。
灯光将他挽留,林听抬眼看见玻璃中的自己。
头发已经过了脖颈,垂在肩膀上打了一个小小的弯,雨水打湿了些许发丝,被风梳过后变得有些乱。
藏在口袋里的那只手摸到了一个细发圈,发圈勾在指尖,但他没什么力气去梳头发,这个动作光是想想就觉得累人,微长的刘海遮在眼前,他甚至抬不起手去撩到耳边。
玻璃里的人看着憔悴极了,林听有些后悔出门,今天就该将工作推掉。
他将自己放空,直到地铁呼啸着压过轨道。轨道的一段亮起了白灯,即便是有玻璃隔着,但那地铁还是带起了一阵风,林听感觉到刘海缓缓飘了飘,在地铁停下的那一刻落在了鼻尖。
滴——
车门开了,林听茫然的迈向车厢,可就在他一脚踏进去的时候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林听怔了怔,慢慢回过头。
“你的琴,”那人将琴盒递了过来,回身指了指林听方才站过的墙角,“你忘在那里了。”
林听没接琴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又看了看琴盒,眼神从陌生到熟悉,这个过程花了他好几秒。
车厢顶上的警示灯短促的亮起,警报随着灯光一声声的刺入耳朵,那人拎着琴盒,一把将林听带进车厢,林听回神时已经稳当当的坐了下来,琴盒放在他脚边。
那人坐在他对面,正探身看着他。
林听将琴盒拿起来,勾着背带放在身旁,他努力的笑了一下,却也只是浅浅的牵起了唇角,只一瞬的功夫便落了回去。
他轻声说:“谢谢。”
末尾的车厢里一般没什么人,今天也只有他们两个,林听的“谢谢”在列车的轰鸣中变得不太清楚,但对面的人听见了,回了他一个笑。
“举手之劳。”
那人靠回了椅子上。
车停了又走,站台名下面的小绿灯一点点的变红,不知道过了几个站,前面的车厢有人走有人来,只有末尾一直是他们两个,其中一站也上过几个人,不过他们下车比林听要早,来来往往车厢又变得空荡,林听抬起眼,看了一眼对面的人。
却不想那人也在看他,林听没什么反应,只又垂下眼盯着自己的琴盒,他目光有些呆滞,但脑子里却是乱糟糟的,他靠在身旁的挡板上,像是突然脱了力。
又不知几站,车门再次打开,警报声在半分钟后响起,林听的面前倏然多了一张纸。
他抬眼看去,那是一张从素描本上撕下来的纸,边缘撕的很不整齐,歪歪斜斜的还毛了边,铅色在纸上勾勒出线条,林听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上面画的是自己。
画上的他比玻璃中的倒影还要颓废,过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了一双薄唇,琴盒倒在膝盖,看着没什么生气。
“送给你,”画纸被放在了膝头,落在林听眼前,那人隔着琴盒坐在他身边,仰头靠在车窗上,扭头看着林听,“你长得很好看。”
林听坐直了身子,向着那个人点了点头,他没有说话,拖着琴盒坐的远了一点,他不是要躲着人,而是想靠着挡板的支撑,让自己看起来坐的规矩一些。
就算是素昧平生的人,林听也不想失了仪态。
好在那人并不介意,只与林听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他的目光在林听脸上和那张画之间反复,只觉得画的并不尽如人意,这人身上透着一股忧郁的颓废,他画艺不精,难以描绘。
“我叫谷寓清,我看你从D大上车,你是那里的学生吗?”谷寓清看了一眼琴盒,“这是…小提琴?”
列车拐了个弯,车身轻轻晃了晃,林听在糟乱的脑子里拨出了这几句话,他抬起头,缓慢的点了一下,接着他勾了勾背带,轻声说:“不是学生。”
“那是老师?”谷寓清有诧异,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看着可真不像,你不说没人知道你是老师。”
林听知道谷寓清想错,但他并不想解释,他二人不过是恰好同乘了一班车而已,对一个陌生人,他实在是不想费太多的力气。
谷寓清还在变着花样的夸他,那些华丽的字句好像不要钱一样,但那些话却被林听隔绝在耳朵外面,进不去他那混乱的脑子。
他能做的只是回一句谢谢。
列车到站。
下一站便是终点站,林听不知道坐过了多少次,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他总是听不见报站,直到地勤或者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提醒,他才会后知后觉的下车,然后走向返程的站台。
这次也不例外,如果谷寓清不跟他说再见,他或许又要坐过了站。
谷寓清已经一脚迈出了车门,林听倏地起身追了上去,那张画纸掉在了地上,被他捞起来放进了口袋,他前脚才迈出去后脚就听见了警报声,车门关上的那一刻,他猛地撞上了人。
“你也住在这边吗?”谷寓清虚扶了他一把。
“嗯,”林听指了指头顶的牌子,他说,“我在B口出。”
临近终点站的地铁站人通常都不多,尤其是这样的雨夜,更是少的可怜。林听以为这就是分别,但谷寓清的眼睛倏然亮了亮。
他走在林听身侧,脚步轻快:“我也在B口出,”他跟着林听上了扶梯,“B口出去只有一个小区,这样看来咱们还真是有缘分,工作和家都在一个地方。”
扶梯上行,雨声清冽,春夜微冷的风袭面而来,林听沉闷的大脑活络了一些。
他问谷寓清:“什么?”
谷寓清被他问的一愣,跟着问了句:“什么什么?”
林听也怔愣住,他的思绪本就迟缓,现下更是连问题都理不清。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转身站正。
“噢!”倒是谷寓清反应了过来,他解释道,“你是问我刚才说的‘工作和家都在一个地方’吗?我想了下,也就这个能问了,刚才在车上的时候我跟你说我也在D大,你可能没听见?我看你好像挺累的。”
电梯快要到了尽头,逐渐能感受到微凉的潮气,林听提了提精神,声音被闷在发间,他说:“是有一点。”
或许是春雨动听,或许是这人太熟络,又或许是口袋里那张残缺了纸页的画,林听突然很不想冷场,即便是他已经很累了,也愿意撑着精神再多说两句。
幸好谷寓清就不是个能冷场的性子,林听回他一句,他能自己说七八句:“那回去好好休息,学生们大多数都很气人,我给他们改画的时候也是这样,尤其是有几个要参赛的,真恨不能撕了我来画算了。”
说着话的功夫,电梯到了尽头,暖黄的路灯接替了冷白,风也显得温润,林听不知道是被哪句话逗笑,眉眼都弯了弯,笑意藏在刘海后面,隐隐约约,像是海浪波折了日光,映出了海底蚌中的珍珠。
这是一张让人难忘的脸,即便看上去有些憔悴。
谷寓清撑开了伞,下意识的倾斜了伞柄,他的伞很大,足以遮住两个人,头顶上起了一片噼啪声响,细细密密聚成了水珠,沿着伞面滚了下来。
林听的伞只撑了一半,头顶一黑,他抬眼看了看,片刻后他将伞慢悠悠的收了回去,并向谷寓清说了今晚的第三个“谢谢”。
他并不排斥谷寓清的好意。
路上没什么人,就算是有也是行色匆匆,衬得他俩像是在雨中散步,路上没有人知道他俩并不认识,谷寓清很享受这一份惬意。
他走在外侧,偶尔有车经过,溅起的水花扑在路沿石上,有零星的水珠落在裤脚。
谷寓清带着林听往里走了走,他说:“你今晚说了很多谢谢。”
林听没有抬头,看着人行道上分割完美的砖:“这是礼貌。”
谷寓清笑了一下,又说:“那我可以问一下你的名字吗?朋友之间交换姓名,这也是礼貌。”
林听想了想,好像有些道理,他没有去纠结朋友的界定,而是极为干脆的报了姓名。
“我叫林听。”
“林听,”谷寓清重复了一遍,“哪个听?”
林听说:“倾听的听。”
谷寓清又念了一遍,他说:“萧瑟满林听,这名字跟你很配。”
正巧雨滴从树叶上落下,在伞面上碎成了雨花,林听筑起来的那道壁垒像是被这雨猛然打破,心底流过一股清凉。
他倏然抬头,给了谷寓清一个明朗的笑:“你读过这首诗?”
谷寓清歪了歪脑袋,回了一个更为张扬的笑:“我可是优秀的文科生。”
他藏在伞下的阴影里,笑的好看,伞骨扫过谷寓清的头发,林听接过伞,举得高了一点:“这是我爸取的名字,他也是一名优秀的文科生,当初他翻了很久的书,才找到这么一句诗,不过他当时也没想过我会学音乐,算是歪打正着。”
风穿伞而过,吹动了林听的刘海,藏在下面的双眸多了一丝光亮,谷寓清移不开眼,目光黏着。
小区的门卫很尽责,林听开了门禁,门卫就一脸严肃地趴在窗户上看着他两个,直到看清了来人,才换上了一副和蔼的面容,向着他两个抬了抬手,林听点点头,回了一个笑。
“你想听我拉琴吗?”林听突然看向谷寓清,猝不及防,“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可以去D大找你,或者你来我家里也行,反正这个小区就这么大,走也没几步,我爸妈做饭都不错,你可以过来吃晚饭,然后你要是想听琴,我拉给你听。”
这个小区的确不大,林听住的又离着大门进了点,他话音才落,就停了脚步,他指了指亮堂的楼门,说:“我到了。”
楼门里的灯染亮了林听的头发,发梢都缀着光,厚重的风衣都变得轻快不少,林听解开了脖颈处的衣扣,温润的水光落在锁骨。
谷寓清这才察觉到,自打进了小区,他好像一句话都没接上过,林听的话尾总是停在他意料之外的地方,接上的话头也不按原轨道来,面前的这个人与在地铁上的林听好像不是一个人,这种差异就像是在一个躯壳里住了两个灵魂。
“我后天有时间,”谷寓清将伞扛在肩头,“后天没课,你要请我去你家吃饭吗?”
“当然,”林听退上一个台阶,接着又跳了下来,“你可以提前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有没有忌口,或者我们可以一起去超市,哦对,你还不知道我家在哪一户。”
他说着,反手摸到了琴盒外层的拉链,拿出了本子和笔,随手写下了极为详细的住址。
接着林听将那张纸撕了下来,不太整齐,并且毛了边,他将那张纸叠好,走上前去塞进了谷寓清的口袋:“这是回礼。”
他歪着脑袋,唇边笑意不减:“谢谢你的画,我很喜欢。”